政治部副主任李建国,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
他看着眼前这荒诞而又悲壮的一幕,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也不是敬畏。
是愤怒。
一种自己主管的领域,出现了重大纰漏的,官僚式的愤怒。
“胡闹!这成何体统!”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身边的警备处长王铁军嘶吼,那声音,像一条被压抑的毒蛇。
“一个老同志,背着块‘冤’字匾,跪在军区大门口!”
“这要是让外媒拍了去,让有心人做了文章,咱们燕州军区的脸,还要不要了?!”
“这影响,太坏了!”
警备处长王铁军没有说话。
他那张黑塔一样的脸上,肌肉紧绷,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跪着的老人,眼神里,是翻江倒海般的,复杂的情绪。
李建国见他没反应,心里的火更大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用命令的口吻说。
“老王!别愣着了!你的人呢?”
“赶紧!把老同志‘请’进去!动作利索点,别让外面那些看热闹的老百姓,看了咱们的笑话!”
他把那个“请”字,咬得又重又响。
那意思很明白。
不管用什么方法,先把人弄走,消除影响,是第一要务。
他话音刚落。
一只大手,像一把铁钳,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王铁军。
李建国没想到这个黑大个敢对自己动手,他猛地转过头,脸上写满了不悦和错愕。
“老王!你干什么?!”
王铁军没有看他。
他那双眼睛,像被钉子钉住一样,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林卫国胸前,一枚毫不起眼的,甚至有些发黑的铜质奖章。
那不是一枚正式的勋章,更像是一枚纪念章。
上面没有华丽的绶带,只有斑驳的铜绿,和几个己经有些模糊的字。
可就是这枚不起眼的纪念章,让王铁军这个在战场上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都没眨过眼的老兵,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主……主任……”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您……您看那枚……那枚带麦穗和步枪图案的……”
李建国被他搞得一头雾水,他不耐烦地顺着王铁军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什么玩意儿?
看起来还没一枚三等功的奖章气派。
“那是什么?”他不悦地问。
王铁军的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那句话。
“那是……晋察冀军区,狼牙山五壮士纪念章。”
“……特等。”
轰!
李建国虽然不是一线战斗部队出身,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文件和报告打交道。
可“狼牙山五壮士”这六个字,是刻进他们这一代军人骨子里的图腾!
他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他那张精明而阴沉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他额头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当年……当年狼牙山跳崖的,不是……不是只有五个人吗?”
他的声音,在发抖。
“是五个人,牺牲了两个,活下来三个。”
王铁军的声音,也像在梦呓。
“可当年在那个阵地上,掩护他们五个跳崖的,还有一个班。”
“那个班,十二个人,打退了鬼子和伪军,五次冲锋。”
“最后,全班只活下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背着一挺打光了子弹的捷克式,拖着一条被打断的腿,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虎目圆睁,死死地瞪着李建国。
那眼神里,是滔天的,不可置信的震撼。
“为了表彰那个班,晋察冀军区司令部,特批赶制了十三枚纪念章。”
“牺牲的十二个人,一人一枚,家属代领。”
“活下来的那一个,也有一枚。”
“上面,就刻着两个字。”
“——特等。”
王铁军指着林卫国胸前那枚不起眼的铜章,他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
“主任!”
“整个华北野战军,几百万部队打下来,这枚‘特等’的狼牙山纪念章,就他妈只有一枚!”
“就眼前这一枚!”
李建国的腿,软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军区大门口。
他是站在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巨大的火山脚下。
他刚才,还想让人把这座火山,给“请”进去?
他要是真下了这个命令,他觉得,自己明天就不是脱一身军装那么简单了。
他可能得被活活撕了。
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沉默如山的身影,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手足无措。
“那……那……那这可怎么办?”
他彻底没了主意,那张精明的脸上,只剩下惊恐和茫然。
王铁军死死地咬着牙。
他看着那个老人,看着他身后那块刺眼的“冤”字匾。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怒火,从他的心底,无可遏制地,喷涌而出。
他转过头,看着李建国,那张黑塔一样的脸上,青筋毕露。
“怎么办?”
“还能他妈的怎么办!”
他用嘶哑的,几乎是在咆哮的声音,吼道。
“立刻!马上!上报司令员!”
“这事,除了李云龙那个疯子,谁他妈敢扛?!”
“谁他妈又扛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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