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国一言不发，迈开步子。
那背影，像一杆插在酱油胡同里的老旗。
风吹不动，雨打不倒。
林建军看了一眼地上的碎酒瓶，又看了一眼躲在人群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许大茂。
他啐了一口，眼里全是血丝。
他快步跟上父亲，拳头始终没有松开。
林晚萤跟在最后，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周围邻居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她单薄的后背上。
那些窃窃私语，像夏日里恼人的苍蝇，嗡嗡地钻进耳朵。
“瞧瞧，真去学校了。”
“去有什么用？人家教育局都定性了。”
“就是，作弊，多丢人啊……”
林晚萤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抬起头，对上爷爷平静的目光。
“路，要自己走稳。”
林卫国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她混乱的心湖。
她咬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把那些声音甩在身后。
祖孙三代，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酱油胡同。
燕州市第十七中学。
红砖墙，绿漆窗，墙上还刷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标语。
正是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教务处在二楼。
林晚萤的班主任姓王，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平时最喜欢在课堂上表扬林晚萤。
他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林建军心里憋着火，上前一步就要推门。
林卫国抬手拦住了他。
他自己上前，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谁啊？请进。”
里面传来王老师略带疲惫的声音。
林卫国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一股子旧书和墨水的味道。
王老师正低头批改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当他看清来人是林家祖孙三代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他手里的红笔，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印子。
“林……林大爷，建军大哥，晚萤。”
王老师慌忙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嘎”声。
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快，快坐，快坐。”
他手忙脚乱地搬了两把椅子，又拿起桌上的暖水瓶。
“喝水，喝水，我给你们倒水。”
他拧开瓶塞，热气腾腾的水倒进搪瓷缸子里，手却有些抖，几滴热水溅在了手背上，烫得他“嘶”了一声。
林卫国没坐，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林建军也站着，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随时准备冲撞的公牛。
“王老师。”
林建军的嗓子是哑的，他努力压着火。
“我们今天来，就是想问问，晚萤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老师倒水的动作僵住了。
他把暖水瓶放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神躲闪，不敢去看林建军的眼睛。
“建军大哥，你先坐，别急，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
林建军的音量猛地拔高。
“我闺女，从小到大，回回考试第一！她估分是全市状元！现在通知书没来，院里还传她作弊！”
“王老师！你是我闺女的班主任！你最清楚她的为人！你给句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质问，像一连串的炮弹，砸在狭小的办公室里。
王老师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喉结上下滚动。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建军大哥，晚萤她……唉……”
他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一堆厚厚的档案袋里，抽出一个。
那个档案袋上，写着“林晚萤”三个字。
林晚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王老师的手，在档案袋上了半天，似乎那东西有千斤重。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那是一张打印的通报，纸张很薄，上面的铅字却像刀刻的一样。
他把那张纸，递了过来。
林建军一把抢过。
林晚萤也凑了过去。
通报的标题，是黑体加粗的几个大字。
“关于考生林晚萤在高考中违纪行为的处理通报”。
林建军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经查实，燕州市第十七中学考生林晚萤，在1982年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中，存在严重作弊行为。为严肃考风考纪，经市教育局研究决定，给予该考生所有科目成绩作废，并予以除名处分。”
白纸，黑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晚萤的眼睛里。
在通报的最下方，盖着一个鲜红的，刺眼的印章。
——燕州市教育局招生办公室。
作弊！
除名！
这两个词，像两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林晚萤的世界。
她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
天旋地转。
眼前的办公桌，王老师那张充满歉意的脸，都开始变得模糊，扭曲。
所有的血色，都在一瞬间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不……”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我没有……我没有作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辩解。
“我没有！”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决堤而出，死死地盯着王老师。
“王老师！我没有作弊！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她情绪几乎崩溃，抓住王老师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怎么会作弊……我是第一名啊……我为什么要作弊……”
林建军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那张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背，此刻像是被这几个字彻底压垮了。
他猛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放他娘的屁！”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王老师。
“谁说的！谁敢说我闺女作弊！让他站出来！老子跟他对质！”
王老师被他吓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在了墙上。
“建军大哥！你冷静点！你听我说！”
他指着地上的纸团，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激动。
“我也不信！我带了晚萤三年！她是什么样的学生我比谁都清楚！她要是作弊，那我们学校就没有不作弊的学生了！”
林晚萤的哭声，和林建军的怒吼声，在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回荡。
林卫国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过去，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个被揉成一团的纸球。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点一点地，将纸团重新展开，抚平。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一张废纸，而是一份重要的情报。
他看着上面那几个刺眼的黑字，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第一次翻涌起骇人的风暴。
他将那张通报，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然后，他走到还在哭泣的曾孙女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没说“别哭”，也没说“相信我”。
他只是那么拍着，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
林晚萤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自己的曾祖父。
那张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绝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心悸。
办公室里，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林晚萤低低的啜泣声。
王老师看着这一家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上前，把门轻轻带上。
他压低了声音，凑到林建军耳边，用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快速地说了一句。
“建军大哥，这事……不是我们学校能定的。”
林建军猛地抬起头。
王老师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恐惧。
他指了指那张通报上落款的红章，嘴唇几乎不动。
“这是……市教育局首接下的文，我们学校连问的资格都没有。”
“我们收到文件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可这就是上面的决定。”
他不敢再多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们……去那边问问吧。”
“我们……是真的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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