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铁链发出冰冷的摩擦声。门外守卫的脚步来回走动，盔甲叶片撞击的细碎声响，如同催命的更鼓，清晰地传入陋室。送来的晚膳是半碗冰冷的粟米粥，一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饼，随意地丢在门口，与之前几日相比，己是天壤之别。陈清和阿萝的消息，彻底断绝了。
夜幕，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巨幅绸缎，沉沉地覆盖下来，将白日里的喧嚣、愤怒与构陷都吞噬殆尽。太医院庞大的官署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高墙之上巡夜兵丁灯笼的微弱光点，如同鬼火般飘忽不定。
陋室内，油灯如豆。豆大的火苗在穿窗而入的冷风中摇曳挣扎，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秦越人凝坐不动的、巨大而沉默的影子。白日的滔天巨浪似乎并未在他心中留下多少涟漪，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炕沿划过，脑中反复推演着病情的每一个细节，如同最精密的机构在无声运转。
“药毒”……“七情”……两条路径，哪一条才是真正的死穴？
他闭目，心神沉入那日隔纱诊脉的短暂瞬间。指尖下那冰玉般的触感……不仅仅是手腕整体的冰凉！在搭上寸口脉关之前，他的指腹似乎极其短暂地擦过病人手腕内侧尺肤某处？那里……似乎有一小块区域的温度，比其他地方更低！触感……也略显粗糙？当时王、李二人的目光如芒在背，他无法分神细察。是瘀斑？是疹块？还是……药毒外泄、气血凝滞之症？
还有指甲！隔着薄纱那匆匆一瞥，病人露在锦被外的手指……指甲的颜色……似乎并非健康的淡粉，而是色泽黯淡，隐隐透着一丝……青灰？这又指向什么？
线索支离破碎，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却缺少一根关键的丝线将其串联。病人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御药房更是龙潭虎穴，无从接近。秦越人的手指在炕沿上猛地一顿，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现——药渣！贵人每日服用的汤药，药渣倾倒何处？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他沉寂的眼眸。他侧耳倾听，门外守卫的脚步声规律而懈怠。亥时己过，更深露重。
行动！
秦越人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他白日里被“押送”回来时，曾刻意放缓脚步，目光扫过路径——太医院官署群庞大复杂，但核心区域戒备森严，废弃之物处理，必在偏僻外围。他记得穿过这片背阴厢房区域，再往西北角，有一道供杂役出入的窄小角门，门外似乎是一条堆满杂物、通向宫墙夹道的后巷。
他走到门边，侧身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屏息凝神。门外守卫的呼吸声变得粗重绵长，夹杂着细微的鼾声。就是此刻！秦越人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皮囊，倒出一点近乎无味的淡黄色粉末，从门缝下极小心地吹了出去。这是他独门的安神散，药性极轻，却能加深困意。片刻，门外的鼾声似乎更沉了些。
秦越人深吸一口气，丹田内力流转，身体骨骼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噼啪细响。他后退两步，目光锁定厢房顶部一处因年久失修而略显松动的瓦片。身形如轻烟般无声拔起，指尖在房梁上借力一点，整个人己如狸猫般翻上了屋顶。伏低身体，锐利的目光穿透夜色，迅速锁定了西北角的方向。他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在连绵的屋脊上快速而无声地移动，避开远处高墙上偶尔扫过的灯笼光柱。
很快，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是堆积如山的腐败药渣混合着污水的味道。秦越人伏在一处矮墙的阴影里，下方正是太医院倾倒废弃药渣的角落。这里紧邻着高大的宫墙根，形成了一个狭窄的死角，污水横流，各种药渣、垃圾堆积如山，蚊蝇嗡嗡乱飞。
目标就在眼前。秦越人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壁虎般滑下矮墙，悄无声息地落入这恶臭的泥泞之中。他强忍着翻腾的胃液和刺鼻的气味，从怀中摸出一根特制的短小火折子，用身体挡住风，轻轻一晃，豆大的火苗亮起，光线极其微弱，仅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
他迅速地在散发着刺鼻温补药味的药渣堆里翻找。很快，他发现了目标——几堆明显不同的药渣。它们更为细腻，掺杂着大量未完全熬化的名贵药材碎屑：粗壮的人参须根、带着血丝的鹿茸碎片、暗红色的枸杞、还有未化尽的胶块（阿胶？）……浓郁的人参、鹿茸气味几乎盖过了其他腐败气息。
秦越人屏住呼吸，凑得更近，火折子的微光下，手指在冰冷的、粘腻的药渣里仔细拨弄、翻检。他的动作快而精准，目光如炬。突然，他的手指在一小片熬煮得发黑的人参片旁停住了！
几粒极其微小、几乎与深褐色的药渣融为一体的颗粒，粘附在参片上。它们颜色暗沉，近乎黑红，质地坚硬异常，触手冰凉沉甸，绝非植物或动物药材的质地！倒像是……某种矿石被碾磨后残留的碎末？心头警铃大作！秦越人动作没有丝毫停滞，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张防水的油纸，小心翼翼地将这几粒可疑的暗红颗粒连同粘附着它们的少量特殊药渣一起包裹起来，贴身藏入怀中。
就在油纸包入怀的刹那！
“什么人？！”一声警惕的厉喝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灯笼晃动的光柱，猛地从巷口方向传来！巡逻的守卫来了！
火光和人声迅速逼近！秦越人眼神一凛，瞬间吹熄火折子，身体如同融入墨汁的影子，贴着冰冷的宫墙根，无声无息地滑入旁边一条更窄、更黑暗的污水沟岔道。浓稠的黑暗和刺鼻的恶臭成了最好的掩护。灯笼的光晕扫过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只照见一堆腐烂的药渣和嗡嗡飞舞的苍蝇。守卫骂骂咧咧地踢开一块挡路的烂木头，脚步声和灯光渐渐远去。
首到一切重归死寂，秦越人才如同幽灵般从藏身处滑出，沿着原路，以更快的速度潜行返回。当他悄无声息地从屋顶翻落，重新回到那间冰冷简陋的厢房时，门外守卫的鼾声依旧，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油灯的火苗依旧微弱地跳动着。秦越人反手闩好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膛微微起伏。他缓缓从怀中掏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走到窗边，借着窗外透入的、惨淡如水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摊开。
月光下，那几粒暗红色的颗粒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光泽，坚硬、冰冷、沉甸甸的，如同凝固的污血。他捻起一粒，指尖传来金属般的质感。凑近鼻端，一股极其微弱、却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混合着硫磺的怪异气味钻入鼻腔。
秦越人的眼神骤然变得凝重如万载寒潭，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这几粒微不足道的东西洞穿。这些是什么？为何会出现在给贵人服用的药渣里？是炼丹炉中意外混入的杂质？还是……有人处心积虑，将剧毒之物，混入了这救命的“圣药”之中？若是后者……这深宫禁苑，何止是龙潭虎穴，分明是步步杀机、鬼影幢幢的修罗场！
窗外，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皇城之上。远处宫阙的飞檐在黑暗中只留下狰狞的剪影。秦越人紧紧攥着那包着致命证据的油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知道，手中这微不足道的几粒东西，蕴含着足以扭转乾坤、却也足以将他和他所关心的人彻底碾碎、埋葬于万丈深渊的秘密。冰冷的杀意，无声无息，却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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