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那扇沉重得仿佛隔绝生死的大门终于开启，惨白刺目的灯光熄灭，如同宣告一场漫长酷刑的暂时终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冰冷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厉墨寒被推了出来，安置在顶层特护病房那张专门定制的病床上。他只能趴伏着，背部缠满了厚厚的、层层叠叠的白色绷带，触目惊心的鲜红色正从最深处顽固地向外渗透，晕开一片片不规则、令人心悸的深红痕迹，如同雪地里开出的妖异红梅。麻药的效力正在褪去，剧痛如同苏醒的毒蛇，一口口噬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背后那片被彻底摧毁的区域，带来钻心刺骨的撕裂感。他额角布满细密的冷汗，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砸在洁白的枕头上，留下深色的湿痕。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下颌线条绷得死紧，泄露着无声的煎熬。
林晚坐在床边冰冷的椅子上，仿佛也被那剧痛传染，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从他被推出来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背上那片渗血的白色。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离那染血的绷带只有毫厘之距，却始终不敢落下。那伤口太深太重，是为她弟弟挡下的致命一刀，也是她亲手将他拖入这场劫难的证明。每一次看到那刺目的红晕开，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愧疚和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楚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病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这份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阵急促而轻快的手机铃声骤然打破。林晚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是康复中心主治医生的电话。她颤抖着按下接听键，声音干涩得发不出完整音节：“喂…医生？”
电话那头传来清晰而温和的男声：“林小姐，好消息。林澈己经彻底清醒，生命体征非常平稳，颈部的伤口也处理得很好，没有伤及主要血管和神经，只是皮外伤加惊吓过度，需要好好静养。您可以放心了。”
“好…好…谢谢…谢谢医生！”林晚的声音瞬间哽咽，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她强行构筑了一整晚的心理堤坝。她甚至忘了挂断电话，手机无力地从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冰凉的地板上。
积蓄了太久、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为什么…”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地盯着病床上那个因剧痛而微微蜷缩的高大背影，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质问和无法理解的茫然，“厉墨寒…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她的身体因哭泣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你明明…明明可以不管的！你明明那么恨我！恨我害死了你母亲！恨我不知好歹！恨我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要豁出命去救小澈？！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让你讨厌的人的弟弟！一个累赘！一个拖油瓶！”她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剜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泪和淋漓的血，“你知不知道那一刀会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为了一个…一个你根本不在乎的人…值得吗？！”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纯白色的床单上，迅速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如同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病床上的人影似乎被这激烈的哭喊和质问惊动了。厉墨寒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痛楚，侧过脸来。
那张脸，苍白得如同最上等的薄瓷，失去了所有血色，衬得眼下的乌青愈发浓重。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显得脆弱而狼狈。他深邃的眼眸因为剧痛和失血显得有些涣散，但目光在接触到林晚那张布满泪痕、写满痛苦和质问的脸时，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凝聚。
他没有回答她的“为什么”。
他只是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那砸在床单上的水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那泪水是什么难以忍受的脏东西。
然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那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虚弱、苍白，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强撑出来的满不在乎，扭曲在因疼痛而紧绷的嘴角。仿佛在说：多大点事，值得哭成这样？
“别哭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锈蚀的铁皮，每一个音节都因背后伤口的牵动而带着压抑的痛楚，气息微弱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盖过，“…丑死了。”
他试图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带着不耐和强势，粗鲁地抹掉她脸上的泪痕。可仅仅只是微微抬离床面几厘米，背后那被刀刃撕裂、贯穿的肌肉和神经便发出尖锐的抗议！剧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额角的冷汗瞬间涌出更多。那只抬起的手颓然坠下，砸在床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笨拙到近乎狼狈的掩饰，这虚弱不堪却还要强撑强硬的动作，这“丑死了”三个字背后那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安抚意图……像一把最钝、最沉的锤子，不是砸在冰墙上，而是狠狠砸在了林晚的心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话，没有剖心沥胆的告白。
只有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和一次失败得令人心酸的抬手。
可正是这份笨拙，这份虚弱，这份强撑出来的“无赖”，比世间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尖锐、更彻底地刺穿了林晚心房外那层厚厚的、名为仇恨和恐惧的坚冰！
那些他施加的强制掌控、那些践踏尊严的言语、那些因误会而生的伤害、那些为了占有而做出的极端行为……过往的一切委屈、愤怒、恐惧、怨恨，在这一刻，在这片刺目的白和刺目的红交织的病房里，在他这虚弱得不堪一击却依旧试图抹去她眼泪的动作面前，忽然变得无比遥远和模糊。
冰墙，在无声地、剧烈地震颤着，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一道清晰而深刻的裂缝，从最坚硬的核心处，猝不及防地蔓延开来。
林晚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看着他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苍白脸上滑落的冷汗，看着他那只无力垂落、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他背上那片依旧在缓慢晕开的、刺目的红……
心脏深处某个被冰封了太久的角落，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刺痛，紧接着是一种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酸涩暖流。这感觉太陌生，太汹涌，让她措手不及，让她恐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沉溺的悸动。
原来，他也会痛。痛得冷汗淋漓，痛得连抬手都做不到。
原来，他也会狼狈。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只是一个重伤在床、虚弱不堪的男人。
原来，他也会…笨拙地试图安慰人，哪怕是用这种嫌弃的语气。
这份认知，像一道灼热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冰封己久的心湖深处。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声和她无声滑落的泪水。
林晚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堵得厉害。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慌乱，仿佛要擦掉那些让她失控的软弱证据。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他背上那片刺目的红，视线无措地落在掉落在地的手机上。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穿着无菌服的护士推着护理车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护士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关切：“厉先生，该换药了。另外，林小姐，您弟弟那边情况很稳定，护士在守着，您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或者休息一下？您脸色很不好。”
林晚像是找到了逃离的借口，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她看也没看厉墨寒，低着头，声音沙哑而急促：“我…我去看看小澈！”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出了病房，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
病房里只剩下厉墨寒和护士。
护士熟练地戴上手套，准备揭开那些被血浸透的绷带。动作不可避免会牵动伤口。
厉墨寒依旧维持着侧脸的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那个仓惶逃离的单薄背影。护士的动作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更多冷汗，肌肉因疼痛而本能地绷紧，背后的纱布下，那抹刺目的红晕开得更大了些。
但他紧蹙的眉头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却不再是纯粹的痛楚。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是林晚那张布满泪痕、绝望质问的脸，是她最后落荒而逃时那抹仓惶的背影……还有他自己那句虚弱无力的“丑死了”。
护士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伤口，动作尽量轻柔，但每一次触碰都如同在伤口上撒盐。厉墨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翻涌的复杂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重新将脸埋进枕头里，只留给护士一个沉默而紧绷的侧影。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细微的换药声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
林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己经洗过脸，换掉了那身沾着尘土和血污的衣服，穿着一件干净的米白色针织衫，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依旧苍白的额头。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带着一丝迟疑和小心翼翼，望向病床的方向。
护士己经换好了药，正在收拾东西。厉墨寒依旧维持着趴伏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只有偶尔因剧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证明他还醒着。
林晚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她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厉墨寒没有睁眼，但睫毛似乎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林晚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重新包扎好的、依旧被厚厚纱布覆盖的伤口处，眼神复杂。她在床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声。
“……我熬了点粥。”林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干涩和不易察觉的试探，打破了沉默，“医生说…你暂时只能吃流食。”
厉墨寒没有回应，依旧闭着眼，仿佛真的睡着了。
林晚也不在意，她沉默地打开保温桶盖子。一股清淡却温暖的米香混合着一点蔬菜的清甜气息，瞬间在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中弥漫开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她用勺子舀起一点，在碗里轻轻搅动，试图让它凉得快些。动作间，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缠满绷带的背上。那为了救林澈而硬生生扛下的一刀…那个千钧一发之际，他选择硬抗而不是躲避的瞬间…
她的指尖又开始微微颤抖。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
“厉墨寒…”她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疼吗？”
这一次，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侧过一点脸。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睁开，眼底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如同笼罩着薄雾的寒潭。他看着她，看着她手里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再掩饰的复杂和担忧。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林晚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沾着血气的薄唇再次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
“闭嘴…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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