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特有的、冰冷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长期封闭空间里沉淀下来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黏腻感。走廊空旷寂静，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映照着墙壁单调的惨白，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甬道。
林晚跟在厉墨寒身后，脚步有些沉重。高跟鞋踩在光洁得反光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看着前方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手工西装，肩线利落，步伐沉稳，仿佛不是走在精神病院的走廊，而是在巡视自己的商业帝国。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刻意收敛却依旧迫人的寒意，比这医院的冷气更刺骨。
她知道这不是探望。这是清算。一场迟来的、以他独有的残酷方式进行的最终审判。
病房门被穿着制服的护工无声地打开，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病床，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小桌，一扇装着铁栅栏的窗户。光线被厚厚的窗帘遮挡了大半，显得异常昏暗阴冷。
病床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夏薇薇。
林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呼吸一窒。
那个曾经明艳张扬、如同带刺玫瑰般的女人，此刻瘦得脱了形，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植物，枯萎在惨白的床单上。她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更显得空荡荡的，手腕处缠着厚厚的、刺目的白色纱布，纱布边缘隐约透出一点暗红。那是割腕未遂留下的印记。
她枯槁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凹陷的脸颊边，原本精致的脸庞此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唯有那双眼睛，在听到开门声的瞬间猛地睁开，如同两簇在灰烬中骤然燃起的、淬了剧毒的幽绿鬼火，死死地钉在门口进来的两人身上。
空洞，怨毒，疯狂，以及一种被彻底碾碎后、只剩下毁灭欲的绝望。
“呵…呵呵…”一阵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笑声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溢出，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来看我…这副鬼样子了？满意了？”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厉墨寒身上，那眼神里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爱恨痴缠，随即又狠狠剜向林晚，怨毒如同实质的毒液喷射而出，“贱人！都是因为你！都是你把我害成这样！”
林晚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指尖冰凉。看着这样的夏薇薇，她心底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沉重的、冰冷的悲哀。这个女人，曾是她噩梦的源头，如今却把自己彻底燃烧殆尽，只剩下这具被怨恨填满的空壳。
厉墨寒的脚步在病床前停下。
他没有看夏薇薇怨毒的目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在看一件肮脏的、亟待处理的垃圾。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悯，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厌恶。这种厌恶，甚至比他平日里看任何肮脏之物时更甚，仿佛夏薇薇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感官和世界的亵渎。
他微微俯身，靠近病床。
这个动作让夏薇薇枯瘦的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本能的恐惧，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疯狂和怨毒覆盖。
厉墨寒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却字字清晰，如同最锋利的冰刃，精准地、缓慢地扎进夏薇薇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
“想死？”
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太便宜你了，夏薇薇。”
夏薇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被逼入绝境般的呜咽声。
厉墨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她癫狂的外壳，首刺她灵魂深处那点仅存的、对毁灭的渴望：
“活着。”他吐出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清醒地活着。”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森然，清晰地传入夏薇薇的耳中，也传入林晚紧绷的神经里：
“在这西堵墙里，”他的视线缓缓扫过这间冰冷、压抑、如同囚笼般的病房，每一个角落都透着绝望的气息，“用你漫长的、清醒的余生，去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地咀嚼——”
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淬着最深的恶意和冰冷的诅咒：
“——你放的那把火，烧死了谁。”
“——你绑架的那个孩子，差点因你而死。”
“——你捅出的那一刀，刺穿了谁的心脏。”
“——你买通评委，想要毁掉的是什么。”
“——还有，你手上沾的每一条人命，每一桩罪孽。”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夏薇薇瞬间煞白如鬼、因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去赎罪。去感受这份清醒带来的、永无止境的煎熬和折磨。”
他首起身，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一种将人彻底打入无间地狱的冷酷决绝：
“这才是你该得的下场。”
“不——！！！”夏薇薇的呜咽瞬间化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她猛地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枯瘦的身体爆发出疯狂的力量，挥舞着缠满纱布的手腕，像濒死的野兽扑向厉墨寒！眼中是彻底崩溃的疯狂和绝望！“厉墨寒！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然而，她虚弱的身体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旁边的护工早有准备，立刻上前，动作熟练却毫不留情地将她死死按回床上！夏薇薇在束缚中疯狂地扭动、嘶吼、咒骂，泪水混合着口水从她扭曲的脸上滑落，形同疯魔。
厉墨寒冷漠地看着她徒劳的挣扎，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以一种极其自然却又无比强势的姿态抬起，精准地、轻柔地覆上了身旁林晚的眼睛。
温热干燥的掌心，隔绝了眼前那疯狂、丑陋、令人窒息的一幕。
林晚的身体在他手掌覆上来的瞬间，猛地一僵！眼前陷入一片温热的黑暗。鼻息间，属于厉墨寒身上那种冷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消毒水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霸道地驱散了病房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腐朽和疯狂气味。耳边，夏薇薇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咒骂也变得模糊、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她被他轻轻却坚定地揽入怀中。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她整个圈禁在自己的气息和胸膛之间。
坚硬而温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与她因目睹夏薇薇惨状而狂跳的心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后，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不再是方才面对夏薇薇时那种淬毒的冰冷和残酷。
而是瞬间切换成一种…林晚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喑哑的低柔。那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嫌弃般的保护欲：
“别看。”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来一阵微痒的悸动。
“脏。”
一个字，轻飘飘落下。
却像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劈中了林晚的心脏！
极致的冷酷与极致的保护。
对夏薇薇如坠冰窟的宣判与对她近乎本能的呵护。
那毫不掩饰的厌恶“脏”，与他此刻将她紧紧护在怀中、隔绝一切污秽的姿态…
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在同一个人身上，在同一个瞬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强烈的反差，如同最尖锐的矛，瞬间刺穿了林晚心底那层摇摇欲坠的、名为抗拒和仇恨的薄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重重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尖锐的酸楚和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悸动！
她僵硬地靠在他怀里，眼前一片黑暗，只有他掌心的温度和胸膛传来的心跳如此真实。身体无法动弹，感官却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鼻尖萦绕的全是他身上那冷冽又强势的气息，耳边是他低柔的“别看，脏”，还有自己那如擂鼓般、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环在她肩上的手臂，隔着衣料传来的、沉稳而充满力量感的温度。以及，他那句“脏”字里，除了对夏薇薇的极致厌恶，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对她可能被污染、被伤害的紧张？
这个认知，让那股汹涌的悸动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脸颊无法控制地开始发烫，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紊乱。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根在迅速升温。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无措席卷了她。
她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过于亲密、过于强势、又带着毁灭性反差冲击的拥抱，以及心底那猝不及防、完全失控的悸动。
厉墨寒似乎感觉到了她细微的颤抖。环在她肩上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身体彻底隔绝了身后病房里那令人作呕的一切，然后揽着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转身，朝着病房外明亮的走廊走去。
身后，夏薇薇被按在床上，绝望的嘶吼渐渐变成了凄厉的、如同夜枭般的哭嚎，充满了无尽的不甘和怨毒：
“厉墨寒！你瞎了眼！你护着她！你护着那个贱人！！”
“林晚！你得意什么？！你以为他爱你？！哈哈哈！他只是占有欲！他只是把你当成他的所有物！他和我一样！都是疯子！疯子！！”
“你等着！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不会——！！”
那疯狂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追着他们的背影。
厉墨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些恶毒的言语只是拂过耳畔的尘埃。他微微低头，看着怀中被他捂着眼睛、身体僵硬却异常温顺（或者说，是暂时失去了反应能力）的女人。她的睫毛很长，此刻正不安地、快速地在他掌心下颤动，像受惊的蝶翼。他能感觉到她脸颊透过他掌心传来的、异常滚烫的温度。
他的眼神深暗，如同最幽邃的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身后污秽的极致厌恶，有对她此刻脆弱模样的审视，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因她此刻的“乖顺”而升起的、近乎餍足的掌控感。但更多的，是一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因隔绝了她视线、将她护在羽翼之下而产生的、奇异的平静。
走出病房，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气息和疯狂的诅咒。走廊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
厉墨寒终于松开了覆在林晚眼睛上的手。
骤然的光线让林晚不适地眯了眯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生理性的水汽。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脱离这个过于亲密也过于强势的怀抱。
然而，厉墨寒环在她肩上的手臂却没有立刻松开。
他垂眸看着她。
她的脸颊依旧残留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有些茫然和躲闪，像一只误入陷阱、惊魂未定的小鹿。那清澈的眼眸里，之前面对夏薇薇时强装的镇定和悲哀早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被强行撕开保护壳后的、赤裸裸的慌乱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这个认知，让厉墨寒的眸色更深了几分。一种隐秘的、带着掠夺性的满足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窜过他的神经末梢。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抗拒的缓慢，松开了环着她的手臂。
失去了那强势的支撑和温暖，走廊的冷气瞬间包裹上来，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心底竟莫名地生出一丝…空落？
她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和恐慌，立刻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谢谢。”
厉墨寒没有回应她的道谢。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眼底。然后，他转过身，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和疏离，迈开长腿，朝着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
“跟上。”
冰冷简短的两个字，命令的口吻。
林晚看着他那高大挺拔、却仿佛永远无法真正靠近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隔绝了疯狂和绝望的病房门。
夏薇薇最后的诅咒还在耳边回荡——“他只是占有欲！他只是把你当成他的所有物！他和我一样！都是疯子！”
心脏深处，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悸动和酸楚，再次汹涌地翻腾起来，带着更深的茫然和一种尖锐的刺痛。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刚才被他掌心覆盖过的眼睛，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
是保护？
是占有？
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刚刚在深渊边缘，被他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拉回了所谓的“安全地带”。而那个安全地带，却似乎是以他亲手筑起的、另一座更加坚固却也更加令人窒息的牢笼为边界。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抬步，跟上了前方那个永远掌控着一切的男人。
脚下的路，似乎更加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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