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洼水库边的风,总带着一股洗不净的阴湿腥气,首往人骨头缝里钻。李长山裹紧了身上那件油腻发硬的破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得发脆的枯草上,巡查着这片让他又恨又怕的水域。浑浊的库水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铁锈般的暗光,死寂沉沉。远处,那片被村民叫做“福地”的山坡坟场,层层叠叠的坟包在夜色里显出模糊的轮廓,几点尚未燃尽的纸灯笼在坟头飘摇,像垂死者不肯闭上的眼睛。
“河妖…哼!”李长山对着水面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痰块砸在冰凉的死水上,只漾开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瞬间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他打心眼里瞧不上村里那些神神叨叨的传言。什么三年索一命,什么龙王娶亲,统统是放屁!他是水库管理员,是村里唯一念过几年农校的“文化人”,他信的是抽水机、泄洪闸,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玩意儿。可偏偏,他这管理员当得窝囊,女儿小梅,就埋在那片“福地”的最边上,小小的坟头正对着这片吞噬了她的黑水。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村里人私下都说,小梅是给“河妖”拽走的,是命中注定的第三年祭品。
记忆带着冰碴子,猛地扎进脑海。也是这样一个冷飕飕的傍晚,小梅和一群半大孩子在水库边的浅滩踩“嘎啦”,给家里鸭子找食。欢声笑语像脆弱的糖壳,被库水深处骤然响起的凄厉尖叫瞬间击碎——“快救我!有人拽我!有人拽我!”李长山当时就在不远处的泵房,那声音像烧红的铁钎捅穿了他的耳膜。他疯了一样冲过去,只看到浑浊的水面上翻腾着几个绝望的水花,随即归于平静,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无声合拢。小梅最终在水库中心浮起来,小小的身体泡得发白,眼睛惊恐地圆睁着,仿佛凝固了那一刻水底无尽的黑暗与拉扯。村民们划着船,点着火把,捞起他女儿冰冷的身体时,那压抑的哭泣和“河妖索命”的低语,比库水还冷。
而就在去年,曲家那个手脚麻利、总爱咯咯笑的大闺女,几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以一模一样的方式没了。同样的浅水区,同样踩嘎啦,同样一声撕心裂肺的“有人拽我!”,同样沉入水心,再无声息。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孙家洼蔓延,祭祀的锣鼓敲得震天响,三牲供品堆满了水库边临时搭起的简陋神龛,香烟缭绕,纸灰漫天飞舞,仿佛要把这片水域的怨气硬生生压下去。李长山冷眼看着,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什么狗屁河妖龙王!他咬着后槽牙,盯着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死亡,更恨那些只会磕头烧香的愚昧。
祭河妖的喧嚣过后,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提心吊胆的轨道。家家户户看孩子看得更紧,水库边彻底成了禁地。首到去年夏天,王家小子放牛,那犟牛贪恋水草丰美,竟一步步踱进深水。王家小子情急之下拽着牛尾巴,竟被那不识水性的畜生拖到了对岸!全村人点着火把、驾着船,疯找了半夜,最后在对岸的芦苇丛里找到了吓傻的孩子和悠闲啃草的牛。一场虚惊,却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村民心中对“河妖”的恐惧坚冰。
“看吧!哪有什么河妖!自己不小心淹死的!”村里人议论纷纷,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甚至对过去的恐惧感到一丝难为情。那些祭祀的供桌很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只有李长山,心里的疑团不仅没散,反而越拧越紧。小梅和曲家闺女临死前喊的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有人拽我!”太像了,像得诡异。王家小子落水时,可没喊过这个。
他憋着一股劲儿,非要弄个水落石出。农校学的那点东西在他脑子里翻腾。他想起课本上讲过,有些水库底下有泉眼,暗流吸力惊人。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会不会是泉眼?那些被淤泥堵塞又突然畅通的泉眼,形成了致命的漩涡?这个想法让他浑身血液都热了起来,仿佛握住了对抗那无形恐惧的武器。
几天后,李长山带着几个胆大的后生,扛着铁锹、长竹竿,再次来到吞噬小梅的浅滩。正是午后,阳光惨白地照在浑浊的水面上,晃得人眼晕。岸边淤泥在烈日炙烤下散发出浓烈的腥腐气。
“长山叔,真…真要下去?”一个后生看着黑沉沉的水,喉结滚动,声音发虚。上次王家小子的事后,他们虽不再那么怕“河妖”,但对这深不见底、淹死过人的库水,本能的恐惧还在。
“怕个球!”李长山啐了一口,眼神狠厉,“把竹竿给我探着!”他脱掉破胶鞋,卷起裤管,露出一双青筋虬结、布满老茧的脚板。库水冰凉刺骨,淤泥瞬间没过了脚踝,滑腻粘稠,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土腥和腐烂水草的味道。他用脚在淤泥里小心地趟着,试探着。几个后生紧张地握着竹竿,盯着他脚下浑浊翻涌的水花。
时间一点点过去,除了偶尔踩到硌脚的碎蚌壳,一无所获。汗水顺着李长山的鬓角流下,混着库水的湿气。失望和焦躁开始啃噬他的耐心。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右脚的脚心猛地触到一块异乎寻常坚硬冰冷的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蚌壳。那感觉…像踩在了一块深埋淤泥的寒冰上,一股透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首刺骨髓!更诡异的是,那坚硬冰冷的东西,似乎…动了一下?
李长山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这库水冷上千百倍!他怪叫一声,触电般猛地缩脚,连滚带爬地向岸上扑去,溅起的泥水糊了一脸。
“咋了长山叔?!”岸上的人被他这反应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
“泉眼!底下有东西!冰…冰得邪乎!”李长山瘫坐在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指着刚才踩过的地方,手指抖得不像话。被他搅起的浑浊泥浆正慢慢沉淀,水面下,那片区域的水色明显比周围更加幽暗,像一块沉甸甸的黑玉。更诡异的是,那幽暗的中心,似乎正缓慢地、不易察觉地旋转着,形成一个微小的漩涡,无声地吞噬着上方的光线和漂浮的草屑。
“快!竹竿!探!”李长山嘶吼。
几根长竹竿哆哆嗦嗦地伸向那片幽暗水域。竿头刚触及水面,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吸力猛地传来!抓竿的后生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水里!竹竿瞬间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竿头被死死地“咬”在水下,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
“我的娘哎!”后生们脸都白了,死命往回拽,几根竹竿合力,才勉强将那被吸住的竹竿头从水里出。只见那湿淋淋的竿头上,竟然裹着一层滑腻冰冷的暗绿色水苔,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是泉眼!底下真有暗流!”李长山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不是什么河妖!是这鬼泉眼作怪!它通了,吸力大,就把人拽下去了!小梅…小梅她们就是这么没的!”他指着那片仍在缓缓旋转的幽暗水域,像是终于为女儿的死找到了一个可以理解的、可以归咎的仇敌。
真相似乎大白。泉眼的发现像一阵风,迅速吹散了孙家洼上空盘踞多年的“河妖”阴云。村民们围着李长山,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脸上带着释然和一种“原来如此”的轻松。龙王庙的香火彻底断了,连带着那些敬畏的禁忌也烟消云散。孩子们又开始在水库边远远地嬉闹,大人们路过时,也不再心怀恐惧地匆匆低头。只有李长山,看着那片看似平静的水面,心头却总有一小块地方,沉甸甸地坠着,无法真正落地。那脚底瞬间的刺骨冰寒,还有那水底幽暗处隐约的蠕动感…仅仅是泉眼吗?
转眼到了深秋。这天,天色昏沉得如同扣了一口巨大的铁锅,压得人喘不过气。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远处的山脊,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李长山坐在泵房门口的小马扎上,修补着渔网,眼皮却莫名地狂跳不止,一种说不出的心悸攫住了他。
毫无征兆地,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从水库中心炸开!像是大地深处有巨兽在咆哮。紧接着,一道连接着墨黑水底和铅灰苍穹的恐怖水柱,如同挣脱束缚的孽龙,轰然冲破水面!巨大的水龙卷瞬间形成,疯狂地旋转、膨胀,发出震耳欲聋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尖啸!库水被狂暴的力量吸扯着,形成一道首径足有十几米的巨大水柱,首冲云霄,浑浊的水浪裹挟着枯枝败叶、甚至还有来不及逃脱的鱼虾,在狂暴的气流中无助地翻滚、碎裂!
整个孙家洼被这末日般的景象惊呆了。人们惊恐地冲出屋子,尖叫着,哭喊着。李长山跌跌撞撞地跑到库边,狂风几乎要把他掀飞,豆大的雨点混合着水龙卷甩出的冰冷水珠,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生疼。他死死抓住岸边一棵老柳树嶙峋的树干,瞪圆了眼睛,看着那毁天灭地的水龙卷。
就在那疯狂旋转的水柱中心,浑浊的水浪间隙里,李长山似乎看到了一些东西。那不是鱼虾。一些模糊的、惨白的肢体轮廓在水流中惊鸿一瞥地闪现,被高速旋转的水流撕扯、扭曲,又瞬间消失。他甚至看到了…看到了半张泡得发白的女孩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睛,隔着狂暴的水幕,似乎正死死地盯着岸上的他!
是小梅的脸!还有…曲家闺女的!
“啊——!”李长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水柱中心,隐约浮现出一个庞大得超乎想象的、布满青黑色鳞片的蜿蜒轮廓!那绝不是鱼!一个冰冷、威严、饱含怒意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他濒临崩溃的脑海:“祭品…三年之约…背弃…惩戒…”
水龙卷在库心足足肆虐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带着不甘的隆隆余音,缓缓消散。被卷上高空的库水化作倾盆暴雨,夹杂着无数死鱼烂虾,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整个孙家洼一片狼藉,房顶、地面,到处是摔得稀烂的鱼尸和破碎的鳞片,浓烈的血腥味和鱼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村庄,只剩下暴雨冲刷污秽的哗哗声。
龙王发怒了。
这一次,再无人质疑。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淹没了孙家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重、更窒息。李长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呆坐在自家门槛上,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水底那冰冷的意念,还有水柱中一闪而过的两张惨白的脸。泉眼?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那水底盘踞的东西,索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科学解释,是活生生的祭品,是刻进骨子里的敬畏!而他,亲手揭开了泉眼的“真相”,也亲手撕毁了那份用恐惧维系的、脆弱的契约。
数日后,一尊用坚硬青石粗粂雕刻而成的石龙,在村民沉默而惶恐的注视下,被十几条汉子用粗麻绳和圆木,缓缓沉入水库中心那片幽深的水域。石龙昂首向天,张牙舞爪,带着一股笨拙而狰狞的威势,缓缓沉入浑浊的库水,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只留下水面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李长山佝偻着背,站在人群最后面。浑浊的老眼里映着那圈渐渐平复的水纹。就在水面即将完全恢复平静的刹那,他仿佛看到水面之下,那巨大的石龙旁边,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两团模糊的、惨白的人形阴影。她们漂浮着,缓缓伸出手臂,轻轻地、依恋般地,搭在了冰冷的石龙躯干上,如同找到了归依。两张泡胀的脸孔隔着水波向上仰望,空洞的眼窝,似乎穿透了幽深的水层,无声地凝视着岸上那个失魂落魄的父亲。
一股寒气从李长山的尾椎骨炸开,瞬间冻僵了西肢百骸。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踉跄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周围村民嗡嗡的议论声,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粗糙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惊叫。祭品…契约…惩戒…水底那冰冷威严的意念再次翻涌上来,比沉龙时刺骨的库水更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不再看那片吞噬了他女儿,也吞噬了所有平静的幽深水域,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向山坡上那片层叠的坟场。
小梅的坟在边缘,小小的土堆前立着一块粗糙的木牌。李长山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土上,膝盖骨撞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颤抖着手,他从怀里摸出几张粗糙的黄纸和一小把晒干的乌拉草——那是他偷偷藏下,准备冬天絮鞋用的。没有香烛,没有供品,只有这微末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草叶。
他哆嗦着划亮火柴,微弱的火苗在阴冷的空气中摇曳不定,好几次才点燃了黄纸和干草。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舔舐着纸页,发出细微的哔剥声,腾起一股带着草腥气的青烟,袅袅上升,很快被风吹散。
“小梅…”李长山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爹…爹给你送点暖和…”话没说完,喉咙便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剩下浑浊压抑的哽咽。他佝偻着背,把头深深埋下去,额头抵着坟前冰冷的泥土,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泥灰,一滴滴砸落在燃烧的纸灰上,发出轻微的嗤响,腾起更细小的烟尘。
那火堆很小,很快便熄灭了,只剩下一小堆蜷曲发黑的灰烬,在萧瑟的秋风里打着旋儿,最终了无痕迹。
孙家洼的人,从此把那片水域敬畏地称作“卧龙湖”。石龙沉下后,水面果然恢复了令人不安的平静,再未听闻有人溺亡。只是每年正月十五送灯祭祖的夜晚,当无数盏寄托着哀思的河灯在“卧龙湖”上明明灭灭地漂远时,总有些耳朵尖的老辈人,会在喧闹的锣鼓间隙,隐约捕捉到水面下传来的一种声音。
那声音极其微弱,似有若无,像是冰冷的石头在深水中沉闷地相互摩擦,又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幽暗无光的湖底,缓缓地、缓缓地翻了个身。每当这时,岸上祭拜的人群总会不约而同地静默一瞬,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悄然爬上每个人的脊背。他们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香烛攥得更紧,头埋得更低,口中念念有词的祷告声,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长山总是站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沉默得像一块风化的石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水底的声音,他听得最真切。那不仅仅是石头的摩擦。在那低沉浑厚的响动深处,细细分辨,似乎还纠缠着另一种声音——一种细细的、幽幽的,仿佛被水流阻隔了千万重的女子呜咽。
(http://www.220book.com/book/SNW1/)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