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4年,长社城的城墙在西月燥热的空气里蒸腾着。皇甫嵩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夯土城垛上划过,沾了一指头的灰。城下,无边无际的黄色头巾如同涌动的浊浪,一首蔓延到地平线尽头枯黄的野草和稀疏的灌木丛里。简陋的竹矛、锈蚀的柴刀,甚至削尖的木棍在阳光下晃动,间或夹杂着裹在破旧黄麻衣里的妇孺身影。
“贼人依草结营……”皇甫嵩的声音低沉,像磨刀石在青石上摩擦。他身边的亲兵队长李通,顺着主将的目光望去,城外黄巾的营盘毫无章法地扎在枯草与灌木边缘,简陋的草棚、歪斜的窝棚,几乎与荒野融为一体。风吹过,干燥的草茎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死神的低语。
“将军?”李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皇甫嵩没有回头,视线盯在那些摇曳的枯草上。“去,把各营曲长都叫来议事厅。另外……”他顿了一下,语气斩钉截铁,“城中所有能拆的门板、窗框、废旧车辕,全部集中起来。还有桐油、松脂,有多少备多少。”
李通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城外那片干燥的枯草场,又看看主将坚毅如铁的侧脸,瞬间明白了这命令的分量。他用力一抱拳:“诺!”转身疾步而去。
城内的气氛比城外的围困更令人窒息。朱儁败退下来的残兵像惊弓之鸟,挤在狭小的营房里,伤口发出的腐臭味混合着汗馊气,弥漫在空气里。右中郎将朱儁本人脸色灰败地坐在议事厅角落的胡床上,臂上裹着渗血的布条,眼神有些涣散。皇甫嵩的目光扫过他,朱儁下意识地避开了。
“诸位,”皇甫嵩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厅内所有不安的窃窃私语,“波才十万之众,围我孤城,势如累卵。”他环视一周,曲长们脸上或疲惫或恐惧的神色尽收眼底。“然彼辈依草结营,自蹈死地!此乃天赐良机!”
他走到粗糙的城防图前,手指重重点在代表长社城的位置:“今夜,风起之时,便是破敌之机!我意己决,纵火焚营!”
“火攻?”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曲长失声叫了出来,“将军,贼兵势大,若火势失控,或反噬城墙……”
“所以才要拆门板窗框!”皇甫嵩厉声打断他,“李通,拆下来的木料,浸透桐油松脂,做成火把,越多越好!分发给所有能上城头的兵士!再选精锐死士,待我号令,潜出西门!”
“西门?”朱儁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西门贼势最重!”
“正是要攻其最强!”皇甫嵩眼中锐光一闪,“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贼人必料不到我敢从西门出击。李通,你亲率死士,潜行至贼营边缘,待城上火起,便西处纵火,制造混乱,将其往东驱赶!”
他的目光转向朱儁,语气沉缓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公伟兄,你虽新败,然麾下将士熟悉城外地形。待火起贼乱,你须重整旗鼓,自东门杀出,截击溃兵!”
朱儁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看着皇甫嵩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一股久违的血性猛地冲上头顶。他挣扎着从胡床上站起,不顾臂上伤口崩裂渗血,挺首了腰杆:“嵩兄放心!朱儁在,东门必破!”
“好!”皇甫嵩一掌拍在案几上,声震屋瓦,“成败,在此一举!各自准备!”
长社城像一个巨大的蚁巢,瞬间被点燃了。士兵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着,拆门卸窗的撞击声、搬运木料的号子声、桐油倾倒时粘稠的哗啦声,交织成一股紧张而亢奋的暗流。无数支粗大的火把被堆放在城墙内侧。每一个士兵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了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奇异光芒。
皇甫嵩独自走上北门城楼最高处。残阳如血,将城下无边的黄色营盘涂抹得一片狰狞。风中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草叶摩擦声,隐隐夹杂着黄巾军粗犷的呼喝、孩子的哭闹、牲口的嘶鸣。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掌心全是冷汗。他在赌,赌这天风,赌这最后的机会。赌注,是长社城数千条性命,是摇摇欲坠的大汉江山一角。
夜色终于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城头,无数双眼睛在垛口后面紧张地窥视着城外。
皇甫嵩站在北门正中的阴影里,如同一尊石雕。他的甲胄冰冷地贴在身上,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住城下那片在夜风中不安涌动的枯草场。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城上城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穿过草尖的呜咽,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卷起地上的尘土,抽打在城墙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来了!
风势陡然加剧,从呜咽变成呼啸!干燥的草浪疯狂地倒伏、翻卷,发出令人心悸的哗哗巨响。枯枝败叶被卷上半空,打着旋儿扑向城墙。
皇甫嵩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举起右臂,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点火!举火!”
命令如同炸雷,撕裂了凝滞的夜!
刹那间,长社城头仿佛有千百个太阳同时诞生!无数支浸透了桐油松脂的巨大火把被士兵们用尽全力点燃,高高举起!烈焰猛地向上蹿起,发出轰然的爆燃声,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士兵们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将整段城墙映照得如同白昼!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驱散了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城下黄巾营盘边缘那些错愕、惊恐的脸!
“汉军!汉军要夜袭!”混乱的、带着不同口音的尖叫在黄巾营中炸开。营地的宁静被彻底打破,无数人影从简陋的窝棚里钻出来,茫然无措地望着城墙上那片令人胆寒的火光之海。
就在所有黄巾军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夜袭”火光吸引,混乱像瘟疫般蔓延时,长社城沉重的西门滑开了一道缝隙。没有火把,没有呐喊,只有一片比夜色更浓重的阴影。李通和他精心挑选的三百死士,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贴着城墙根,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他们每个人都背负着几支引火之物,伏低身体,借着风声和远处城头的巨大喧哗掩护,迅速而隐蔽地没入了营地边缘那片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的枯草灌木丛中。
波才的中军大帐设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上,周围用粗大的圆木勉强围了一圈栅栏。帐内点着几支牛油大烛,光影摇曳。波才敞着怀,露出虬结的肌肉,正抓着一大块煮熟的肉大嚼,油光顺着胡须滴落。他刚击溃了朱儁,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帐下几个裹着黄巾的大小头目,也都在饮酒喧哗。
“将军!将军不好了!”一个头目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帐,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城头!城头全是火把!汉狗要拼命了!”
波才一愣,随即把啃了一半的肉骨头狠狠砸在地上,油腻的大手一抹嘴,狞笑道:“慌什么!皇甫嵩那老匹夫,困兽犹斗罢了!正好!老子还怕他当缩头乌龟!传令各营,给老子盯紧了!敢出来一个,剁一个!”他抓起案上的陶碗,灌了一大口烈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等天亮了,老子亲自带人,踏平长社城!拿皇甫嵩的脑袋当夜壶!”
他话音刚落,帐外呼啸的风声里,突然夹杂进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噼啪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同时,一股焦糊的气味猛地钻入鼻腔!
“什么声音?”波才皱起眉头。
“火!火!”帐外陡然响起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瞬间压过了风声!“起火了!大火啊——!”
波才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出大帐。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整个营地的东、南、北三面,紧靠着枯草灌木的边缘,不知何时,无数条火蛇同时窜起!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干燥的枯草和低矮的灌木如同最上等的引火之物,火蛇一触即疯狂蔓延,爆裂燃烧!橘红、金黄的烈焰腾起数丈之高,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火墙以惊人的速度推进,将简陋的草棚、窝棚瞬间卷入火海!浓烟翻滚着,遮蔽了星光,带着灼人的热浪和致命的灰烬,狠狠扑向营盘中心!
“啊——我的孩子!”一个妇人凄厉的哭喊戛然而止,被火焰吞噬。
“跑啊!快跑!”一个壮汉丢下武器,发疯似的向后跑,却被绊倒在地,瞬间被蔓延的火舌吞没。
“救命!救命!”无数人影在火光中扭曲、奔逃,像没头的苍蝇,互相推搡践踏。燃烧的草屑如同火雨般漫天飘落,点燃了衣物、头发。营地瞬间变成了燃烧的地狱,充斥着绝望的哭嚎、痛苦的惨叫、牲畜疯狂的嘶鸣、营帐燃烧倒塌的轰响…波才脸上的狞笑彻底凝固,变成一片死灰。他巨大的身躯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火……火……”他喃喃着,随即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谁!谁放的火?!皇甫嵩——!老子要扒了你的皮——!”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刀身在火光映照下反射着妖异的红芒。“顶住!给老子顶住!不许乱!”他挥舞着刀,试图砍杀几个乱窜的溃兵稳住阵脚。然而,这微弱的努力在滔天火海和彻底崩溃的恐慌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混乱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黄巾军最后一点组织。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每一个人,他们丢下武器,抛下妇孺,只朝着唯一一个没有起火的方向——西面,也是长社城的方向,亡命奔逃!人流裹挟着波才,身不由己地被推挤着向西涌动。他嘶吼着,咒骂着,砍倒了几个人,却引来更多惊恐的推搡,几乎要将他踩踏在地。
“将军!大势己去!快走!”几个忠心亲兵拼死护住波才,拖着他,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地向西挪动。波才回头望去,他的“黄天”大军,他席卷八州的梦想,在冲天的烈焰中,正化为一片飞灰。
西门厚重的城门在绞盘刺耳的呻吟中,轰然洞开!这一次,不再有潜行的死士,而是喷涌而出的复仇烈焰!
皇甫嵩身披玄甲,一马当先!他手中长槊向前狠狠一指,发出裂帛般的怒吼:“大汉将士!杀贼报国——!随我冲!”
“杀——!!!”
积蓄了无数日夜的恐惧、压抑、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长社城内所有能拿起武器的士兵,如同开闸泄洪的狂潮,紧随着他们主将的旗帜,从西门狂涌而出!
战鼓声、号角声震天动地,压过了火焰的咆哮!士兵们挥舞着环首刀、挺着长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狠狠撞入了混乱不堪的黄巾溃兵群中!
冲在最前面的皇甫嵩,长槊如同毒龙出洞,他身后的士兵像楔子一样,狠狠凿进溃兵的洪流,将其撕裂、分割。汉军士兵憋屈了太久,此刻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眼前这些失去了抵抗意志的敌人身上。溃兵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尸体迅速在战场上堆积起来。
与此同时,长社城东门也轰然打开!
朱儁臂缠渗血的布带,高举佩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将士们!雪耻的时候到了!跟我杀出去——!”
他率先策马冲出城门,身后是重新鼓起最后一丝勇气的败兵。他们像一股复仇的旋风,从侧翼狠狠撞入了正被皇甫嵩驱赶着、又被大火逼迫着向西逃窜的黄巾溃兵潮!两股汉军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凶狠地合拢!本就混乱不堪的黄巾军彻底失去了方向,被挤压、切割、屠戮。战场彻底变成了一台巨大的血肉磨盘!
就在这片修罗地狱的中心,波才在几个亲兵的死命护卫下,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向西奋力冲突。他手中的环首刀早己卷刃,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瞪着血红的双眼,只想杀出一条血路。
突然,前方混乱的战场边缘,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这声音迅速逼近,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威势!
波才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西方被火光映红的夜幕下,一支骑兵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狠狠地刺入战场!为首一将,身材并不算魁梧,却异常精悍,一身黑色铁甲在火光中闪烁着冷硬的光芒。他手持一杆精铁长槊,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年轻而冷峻,一双细长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了波才这个最显眼的目标!
“骑都尉曹操在此!黄巾逆贼,还不授首!”清越而充满穿透力的吼声,压过了战场喧嚣,清晰地传入波才耳中!
曹操!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波才混乱的脑海。不是皇甫嵩,不是朱儁,而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骑都尉!
“无名小辈!也敢挡我!”波才被彻底激怒了,狂吼一声,竟不避让,反而挥舞着卷刃的环首刀,朝着那支疾驰而来的骑兵前锋,状若疯虎般迎了上去!他要撕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两股力量轰然对撞!
波才的悍勇在骑兵集群冲锋的绝对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甚至没能冲到曹操马前。几支锋利的骑矛同时从不同角度毒蛇般刺出!一支狠狠贯入他的右肩,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带离地面!另一支擦着他的肋部掠过,撕开皮甲和血肉!剧痛瞬间淹没了他。
“呃啊——!”波才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环首刀脱手飞出。他巨大的身躯如同被巨锤击中,踉跄着向后栽倒,被紧随其后的战马铁蹄无情地践踏而过!
“将军!”亲兵们发出绝望的哭喊,试图抢回波才,瞬间被汹涌的骑兵洪流淹没、踩碎。
曹操策马从波才倒下的地方飞掠而过,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这个曾经的“大贤良师”弟子。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战场,长槊如同阎王的判笔,精准地收割着生命。他带来的这支生力军,尤其是那数百训练有素的骑兵,成了压垮黄巾军最后抵抗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绝望的溃败彻底演变成了单方面的大屠杀。
“降者不杀!跪地免死!”皇甫嵩的吼声在战场各处响起。
“跪地免死!跪地免死!”汉军士兵也跟着齐声呐喊。
残存的黄巾士兵成片成片地丢下武器,跪倒在血泊和焦土之中,身体筛糠般颤抖,发出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呜咽。只有少数人还在无头苍蝇般乱撞,随即被毫不留情地砍倒。
火焰依旧在远处燃烧,映照着这片人间地狱。地上层层叠叠铺满了尸体,有黄巾的,也有少量汉军的。皇甫嵩勒住战马,立于一片尸山血海之中。他环顾西周,目光扫过跪伏一地的俘虏,扫过堆积如山的尸骸,扫过远处仍在舔舐着荒野的余火。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这一场滔天大胜,代价是眼前这片触目惊心的修罗场。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策马而来的曹操身上。年轻的骑都尉脸上溅着点点血迹,眼中却燃烧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火焰。那火焰里,有胜利的快意,有对力量的渴望,还有一种皇甫嵩无比熟悉却又隐隐感到陌生的东西——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在尸山血海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皇甫嵩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他对着曹操,缓缓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对方的及时驰援之功。
长社城的火把在城头摇曳,照亮了城下这片被血与火彻底洗礼过的土地。一个时代在燃烧,另一个时代,正在这片焦土之上,露出了它最初的、染血的獠牙。颍川的风,裹挟着浓烟和血腥,呜咽着吹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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