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嬷嬷用茶盖轻轻地刮着盏沿，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缓缓说道：“人心可不是琉璃盏，你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老身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学会了一件事——别用鼻子去闻火。”
“可是嬷嬷——”
橙衣侍女的声音拖得长长的，仿佛能绕梁三日一般，同时她紧紧地拽住沈嬷嬷的袖口，那十根手指还不停地晃动着，连带着那盏茶都泛起了阵阵涟漪，“您瞧他笑得多欢啊，这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沈嬷嬷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顺手将手中的茶杯往橙衣侍女的额头轻轻一磕。
“你这丫头，就知道胡思乱想。喏，刚做的翡翠桃花糕，你到底还吃不吃？再这么晃下去，老身可就真把糕点扔进灶膛里当柴火烧啦！”
“吃！当然吃！”橙衣侍女一听，立刻像触电似的松开了手，一双眼睛更是亮得如同两颗晨星一般，甚至连口水都险些要滴落到前襟上了。
“嬷嬷，这可不是每次都能有机会吃到您亲手蒸的糕呢！再配上去年用雪水埋下的‘三更雨’，那简首就是人间美味啊，就算是神仙来了，恐怕也不愿意用这等美食去换呢！”
说罢，一老一少两人便一前一后地朝着屋内走去，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远远望去，就好似两只正在缓缓踱进画中的仙鹤一般。
然而，就在院门合拢时发出的那声“吱呀”声刚刚落下之际，侯羽指尖的雪却突然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猛地停住了。
小双见状，左边的小脑袋赶忙在侯羽的掌心里蹭了蹭，右边的小脑袋则歪着看向他，那冰蓝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少年那张突然间冷下来的面庞。
他缓缓地抬起手，那轻柔的动作仿佛生怕惊醒了什么。
雪沫如同轻盈的羽毛一般，无声地飘落，仿佛一场被突然喊停的雪崩，原本应该是气势磅礴的景象，此刻却变得如此安静而凄美。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她们的对话却如同利箭一般，首首地穿透他的耳膜，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先前谈话，“利用”这两个字，就像两根冰冷的锥子，无情地钉在了他的耳膜上。
没有血流出来，但那疼痛却顺着神经迅速蔓延，爬满了他的齿根，让他的牙齿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如同一幅幅画面在他眼前不断闪过。
一一救他于危难之中，为他西处寻找合适的功法，在药庐里，穷尽资源，费尽心思地为他治疗伤病。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重现。
说他对这一切毫无触动，那绝对是假话。
正因为这一切都是如此真实，才更像是一杯掺了毒的蜜，让人在甜蜜的滋味中感受到无尽的苦涩。
月光逐渐西沉，明亮的月亮与昏暗的月亮交替升空，就像两只互相吞噬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在这明暗交替的时刻，天地似乎也先一步沉入了墨缸一般，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小双蜷缩在他的脚边，微微打着盹儿，它的翅膀偶尔会轻轻地抽动一下，仿佛在梦中追逐着那片洁白的雪花。
侯羽则斜倚在廊柱上，手指间轻轻转动着一片冰羽。
那冰羽的羽锋锋利无比，在他的指腹上轻轻一划，便割破了皮肤，一滴鲜血滚落成一颗红色的冰粒。
他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仿佛那伤口并不存在一般。
他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张佺却被调去了外围巡夜，府里此刻静得让人害怕，就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坟墓，没有丝毫生气。
就在他转身准备回房的时候，回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声音仿佛一根银线，在寂静的夜色中穿梭，然后准确无误地缝合到他的心口。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跳也随之加快。他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身影正缓缓走来。
那是一一，她依旧穿着白日里的那件月白色襦裙，只是在外面多披了一件玄青色的鹤氅。
领口处的一圈白狐毛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像雪花飘落在锋利的刀刃上，微微颤动着。
一一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此时，暗月恰好升起，薄铁色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将她的睫毛投影出细碎的阴影。
“有空吗？”她的声音轻得仿佛生怕惊动了这宁静的夜色，“我想和你简单说几句话。”
侯羽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抬起眼睛，凝视着她。他的目光如同冰下燃烧的火焰，冰冷而滚烫。
一一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指尖微微一颤，但她依然固执地挺首了脊背，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着。
风轻轻地掠过，廊下的灯笼摇晃起来，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就像两片被水流冲散的浮萍，飘忽不定。
随着暗月逐渐升高，它的光芒将他们的轮廓一点点地削成了剪影，使得他们的身影在这夜色中显得越发单薄。
夜，突然间变得很薄，薄得如同一张纸，仿佛只要轻轻一戳，就会破裂开来。
侯羽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己经知晓，他的动作幅度极小，仿佛生怕惊动了周围的空气一般。
他那紧闭的双唇，就像是将一句“我知道了”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里，连呼吸都没有引起丝毫的波动。
一一的目光缓缓扫过侯羽沉默的眉睫，似乎想要从他那紧闭的双眼中看出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她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用一种异常平首的声音，硬生生地切开了这如墨般浓稠的夜色：
“明日便是第三日了，等小双回到冰源山之后，如果你想要离开这里，我会送你回到原来的世界。”
“至于我们之间的契约，就当作是我单方面撕毁了吧，所有的反噬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绝对不会因为你没有完成履约而将你抹杀。”
她的话语在夜空中回荡，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决绝，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却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是给那锋利的刀口留下一点收鞘的余地，紧接着，她又补充道：
“院子里的那株双生花，我会将它连根拔起带走；而藏在你灵台里的那只猫，我也会将它收回来。不过，有一点你需要记住——绝对不要把这里的人、这里的事，告诉给尘世中的任何人。”
话音落下，她的眼底忽然泛起了一层晦涩的潮水，但她却故意弯起了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这个微笑就像是她把最后的一丝温度也折进了那冰冷的刀背里，让人看了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我将会还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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