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经在前引路,一行人穿过几道回廊,朝着西跨院的方向行去。
雨季的青石城,空气中都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越往西走,周遭便越是安静,只有雨打芭蕉与竹叶的沙沙声响。
竟是下起了雨。
脚下的青石板路,因常年少人行走,边缘处生了些许滑腻的青苔。
听竹轩,顾名思义,便是因那院中种满了翠竹。
贾经略带一丝歉意地解释:
“这听竹轩,平日里除了洒扫的下人,几乎无人过去,倒是清净。”
陆笙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两侧愈发茂密的竹林。
竹叶苍翠,雨水顺着竹竿滑落,滴入泥土,晕开一圈圈深色的痕迹。
确实是个适合“听竹”的清幽所在。
刘兰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脚步有些虚浮,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执念在往前走。
“沈清秋”提着竹篮,篮内的碗碟因为主人的心绪不宁,偶尔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
她那双灵动的眸子,此刻却微微眯起,打量着西周愈发浓郁的竹林,鼻翼轻轻翕动。
这里的气息……有些古怪。
并非妖气,也非魔气,而是一种……阴冷中夹杂着某种执念的死气。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陆笙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仿佛未曾察觉。
莫非,是她感觉错了?
她现在可只是一条尾巴……
而且是隔着灵雾海和界域的尾巴。
就在此时,一阵断断续续的吟哦声,伴随着雨声,从前方竹林深处幽幽传来。
声音带着几分文人特有的腔调,虽有些低沉,却字字清晰。
陆笙对诗词一道并无研究,只觉得这声音透着几分颓废与落寞。
然而,他身旁的刘兰芝,在听到这声音的刹那,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顿住了脚步。
“是……是他……”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原本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
“是相公的声音!”
那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声音,即便隔了半年,即便此刻听来带着几分陌生与消沉,她也绝不会认错。
贾经面露古怪……这人的相公竟然真的藏身此处。
自己怎会粗心大意到这种程度?
“沈清秋”眸光微闪,这声音的主人,便是那杜元了。
她更好奇的是,这竹林中让她感觉不适的气息,是否与此人有关。
几人加快了脚步,绕过一片浓密的紫竹。
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小巧的院落,院门虚掩着。
吟哦声戛然而止。
似乎是察觉到了来人,院内传来一阵细微的慌乱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人想躲藏起来。
“吱呀——”
不等众人反应,那虚掩的院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一条缝。
一张略显苍白,却依旧称得上俊朗的面容探了出来,正是杜元。
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儒衫,头发随意束在脑后,下巴上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显得有些不修边幅。
与刘兰芝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判若两人。
杜元先是看到了为首的贾经,脸上露出一丝慌张与局促。
“贾……贾老爷?您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未曾与人正经说过话。
随即,他的目光越过贾经,落在了贾经身后,那个泪流满面、形容憔悴的妇人身上。
当看清刘兰芝的容貌时,杜元如遭五雷轰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震惊、难以置信、羞愧、慌乱……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变换,最终化为一片死灰。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双曾经写下无数锦绣文章的手,此刻无措地蜷缩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兰……兰芝……你怎么来了?”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狼狈。
刘兰芝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她想冲上前去,质问他,捶打他,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一步也挪不动。
数个月来的寻夫之苦,日夜的担惊受怕,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汹涌的泪水。
贾经看着眼前这幕,也是头疼不己。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杜相公,刘娘子,此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看,不如先到前厅奉茶,有什么话,慢慢说,可好?”
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杜元低垂着头,肩膀微微垮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对贾经的话仿若未闻。
刘兰芝紧紧抿着唇,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自然想立刻冲上去,问个明明白白,问他这半年究竟是如何逍遥快活,将家中妻儿抛之脑后。
可这里毕竟是贾府,她强压下心头的翻腾,目光从杜元身上移开,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给了贾经一个面子。
陆笙的目光在杜元和这“听竹轩”的西周转了一圈。
方才在竹林中,那股阴冷死气与执念,他并非毫无察觉。
此刻再看杜元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以及他身上若有若无缠绕的颓靡气息,陆笙心中己有了几分计较。
这杜元的问题,恐怕不只是简单的薄情寡义。
他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先回前厅。
贾经如蒙大赦,连忙在前引路。
一行人再次穿过回廊,气氛却比来时更加凝重。
雨声依旧淅淅沥沥,杜元和刘兰芝一前一后,隔着数步的距离,谁也没有开口。
杜元的脚步有些踉跄,似乎每一步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刘兰芝则挺首了背脊,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极力压抑的情绪。
“沈清秋”依旧提着竹篮,眼珠子在杜元和刘兰芝之间滴溜溜地转,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又浮现出来,似乎觉得眼前这出久别重逢的戏码,比之前来人域所见戏台上的还要精彩几分。
她偶尔瞥向陆笙,见他神色平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好不容易回到了前厅,下人奉上热茶。
贾经搓着手,几次想开口说些场面话,却都觉得不合时宜,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劝道:“喝茶,喝茶暖暖身子。”
杜元和刘兰芝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就在这尴尬快要凝固成冰的时候,“沈清秋”忽然将手中的竹篮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她笑盈盈地开口:“贾老爷,陆先生,我看杜相公和刘娘子许久未见,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咱们这些外人杵在这儿,怕是有些碍眼了。”
她顿了顿,眨了眨那双灵动的眸子,语气带着几分促狭:“不如,咱们先出去,让他们夫妻二人……好好‘叙叙旧’?”
刘兰芝闻言,脸颊微微泛红,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沈清秋”,又飞快地低下了头。杜元则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贾经一听,忙不迭地站起身:“哎呀,沈姑娘说的是,是是是!瞧我这脑子,光顾着招呼了!杜相公,刘娘子,你们慢聊,慢聊,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他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低气压的中心。
陆笙也站起身,对贾经道:“贾老爷,沈姑娘所言有理。我们先回避一下也好。”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刘兰芝,又在杜元身上稍作停留。
于是,贾经几乎是逃也似的带着陆笙和“沈清秋”离开了前厅,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房门。
厅内,只剩下杜元和刘兰芝二人。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厚重。
刘兰芝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半年来的苦楚、思念、怨怼、失望,齐齐涌上心头,堵得她喉头发紧,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杜元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不敢去看刘兰芝的眼睛。
他能感受到妻子那灼热的目光,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洞穿、熔化。
良久,刘兰芝带着浓重鼻音的哽咽声,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你……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这一声问话,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而对于杜元来说,这却只是另一场煎熬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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