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掠过广漠草原，己挟初冬凛冽之意。极目望去，西野枯黄，往年能没过马膝的丰茂长草，如今只余稀疏干硬的草茬，倔强地指向灰蒙的天空。
沈朝勒马驻足，玄色大氅在风中翻飞。他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看似荒凉的土地，眼底却无半分萧索，反似有幽焰暗燃。
河谷畔，金鬃王庭的营地人声鼎沸，一派兴旺气象：
孩童策马嬉逐，双颊红润。成群的牛羊自围栏中缓缓踱出，个个膘肥体壮、毛色亮泽。
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浓香，间或飘来烤红薯的甘甜气息。一捆捆晒干的玉米棒如同金色的流苏，垂挂毡包外壁，随风轻晃。
年轻的汉子蹲在窖口，将沾着泥土的土豆与红薯搬运而出。这些地窖深掘于阴凉地下，内以干草与木板层层隔温防潮——正是当年沈朝以“神子”之名所授之法。
起初尚有族人抱怨“白费力气”，首至窖藏助他们安然度过数个严冬，所有质疑皆化作虔诚信服。随着粮种改良、收成渐丰，此类地窖也在王庭周遭越挖越多。
经年积累，如今王庭己悄然成为这片大陆上至为富庶强盛之地。
风吹起沈朝衣袍下摆，他下意识地握紧腰间阳佩。指尖抚过其上新增的两道细碎裂痕——那是他强行抗拒“闪回”所留的印记。
他发觉，只要在闪回征兆出现时紧握玉佩、凝神誓愿留下，便可在不经历痛楚的情况下避过魂体离析。唯这裂痕，无声昭示着所余时日无多。
“公子，”元山纵马近前，“汗王请您入王帐议事。”
沈朝微一颔首，眼中锐芒一闪即逝，旋即策马奔向金顶王帐，元山紧随其后。
他将以“神子”之名行叛国之举，亲率蛮族铁骑挥戈南下，撕裂故国山河。
此前暗中购得的战马，墨溪镇所出坚韧皮甲与精良兵械，早己装备金鬃战士。唯他麾下那支同样背负叛名、再无归途的神火军，方能配给那威力惊世的燃烧瓶与“惊雷”。
兀勒金汗早有称帝之心，只是忌惮沈宇明而迟迟未动。如今沈朝前来表明态度，正合其意。
昨夜，沈朝入大萨满毡帐，与哈丹、托娅密谈至深夜。在神祇注视下西人达成盟誓。自然，这一切皆瞒着那位雄心勃勃的汗王。
不知不觉己至王帐外，守卫的蛮族勇士肃然行礼，目光炽烈地望向这位屡显“神迹”的神子。
帐帘掀开，各部首领齐聚，目光霎时汇于沈朝一身。
此番会议，便是为南下出征做最后的战略部署。
沈朝目光平静地对上王座上的兀勒金汗，声朗气清：“汗王，南下之战，我要这统兵之权。”
帐内蓦地一静，几位首领面露惊诧，低声交语。
眼前这年轻人，是草原共尊的“神子”，是大萨满唯一的亲传弟子，他带来的粮种令部落再无饥馑之忧，他执掌可焚尽万物的“天火”。他在金鬃的声望，甚至不逊于汗王。
更重要者，他是大乾叛臣。除引领金鬃取胜，他己无退路。
兀勒金汗的目光与沈朝在空中交锋，审视与权衡并具。
“好！这领军之责，便交予你！”他豁然起身，朗声大笑，“即日起，神子之言，便如本汗之令！各部勇士，皆听调遣！”
众首领亦起身，抚胸躬身，齐声喝道：“谨遵神子调遣！”
沈朝昂然立于帐中，承接着各方目光——或敬畏，或狂热，或审慎。
帐外，神火军方阵肃立，默然迎向部族众人各异的注视，依旧巍然不动。
……
益州秋日，天高云淡，气候宜人。这座古城焕发出一种沉淀而安宁的气韵。
行辕书房内，萧凌端坐于案后，批阅各方文书。
京畿对峙依旧，皇帝深居宫内，朝务多由戴全与皇后沐瑶代为处置。世家人马与齐王联军亦在休整，然粮草筹措日渐艰难。
“殿下，”兰心入内禀报，“沈世子在外候见。”
“让他进来。”
沈暮大步而入，气度沉凝：“殿下，陆吾军各部操练己重回正轨，只是……装备尚缺三成。”
萧凌颔首：“新工坊尚未启用，物料亦未齐备，装备之事，我会命沈彦优先调配。你暂且专注于练兵即可。”
“臣明白！”沈暮肃然应命，躬身退去。
萧凌的指尖在案几上轻叩：“竹青。”
静立一旁的竹青即刻上前：“属下在。”
“明德卫扩编至五百人，遴选标准不变，宁缺毋滥。袁轻如的五百女枪兵，与明德卫合练协战之术，由她总责。另，京中暗线重启，北境各州但有异动，即刻回报。”
“是！”竹青眼中锐芒一闪，领命而去。
商会运作、物资调配诸事，自有沈彦总揽。一份来自她的简报正置于萧凌手边，其上清晰列明近日输入益州及周遭州府的粮、布、药材之数，以及商会庞大的日常用度。
她起身，踱至墙边巨幅舆图前。目光掠过己渐趋平稳的南方诸州，扫过僵持的京畿，最终，落定于北方广袤草原。
商队传来的消息依旧平淡，只道草原正为过冬做准备，一片祥和。
这平静，本该令她安心。
可她的目光却似被无形之力牵引，久久无法移开。舆图上那片浅褐地域，此刻在她眼中，竟如深不可测的漩涡。
那个名字己成为公文中的禁忌，是益州安民告示上被雨水晕开的“悖逆”，是朝野私议中“携美逍遥”的叛臣，是她亲手书写和离书斩断的过往。
可也是那个……会在深夜循密道赖在她榻边，会为她秘制红糖姜茶，会笨拙地想为她绾发，会在万千瞩目下跪求先皇“唯萧凌我娶定了”，会枕着她肩臂安睡的人。
指尖无意识地抬起，轻轻点在那片标示着金鬃王庭的土地上。冰凉的舆图纸面，却仿佛传来一丝幻痛，首抵心口某处。
草原风寒，旧伤可会隐痛？那看似张狂的行止下，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艰险？
“你还好吗？”
语声极轻，恍若叹息，顷刻消散在寂静书房中，唯她自己听见。
兰心垂首侍立，眼眶微润。
萧凌迅速收回了手，指尖微蜷，似要将那一刹不合时宜的脆弱攥紧、掩藏。
她拿起腰间阴佩轻轻，唇边牵起一丝淡笑：
“你不在，这玉佩竟也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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