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在昆吾山口呜咽回旋,却再也无法逾越那座如碑的断骨残垣。断裂的夔祖巨骨静静矗立,镜面流泻的“未济终”三字篆文光华微敛,仿佛耗尽了支撑残骸的能量,却依旧稳固地锚定着山势裂隙间摇摇欲坠的天道创口。断裂骨茬边缘垂落的星尘光屑,虽不复最初如瀑流淌的璀璨,却仍有细碎的金蓝色光点固执地脱离镜面,被低回的朔风卷起,盘旋着,落入下方伤痕累累的土地。
这方天地,被冰封凝固了太久。焦黑的冻土之下是未曾散尽的墨蓝残渣,如陈旧的血痂硬结在山岩与冰川的褶皱深处。然而在那些光点飘落的罅隙间,在墨蓝污垢与岩石碰撞出的最微小裂痕边缘,一种极为微弱的暖意正悄然滋生,像是濒死的心脉被强行注入了一口滚烫的血气,竭力搏动着,微弱却不可抗拒地消蚀着深寒。
苗屯那如山岳倾颓般巨大的身躯,被数十名玄冥部族最悍勇的冰雕战士用粗大的玄冰缆索拖拽着,艰难地挪向北境冻土深处。他不再发出痛苦或愤怒的嘶吼,每一次巨大的前移都伴随着低沉的冰裂摩擦声和从他撕裂创口处渗出的、混合着青绿生机的墨蓝粘液的微弱“滋滋”蒸发声。新生的、脆弱却无比坚韧的“屯”卦之力,如同一株巨树埋藏在焦土之下的庞大根系,正于这酷寒中无声蔓延,与墨蓝的污秽在肌理深处拉锯撕扯。每一次缆索绷紧挪移带来的震动,都如同有看不见的犁刀在他意识深处奋力翻耕,将狂暴毁灭的种子强行摁回土壤深处,任凭挣扎,却死死护住核心处那一点不愿熄灭的青意。
一根包裹着厚实冰甲、末端刻着玄冥镇魂符文的巨缆猛地一弹!崩开的绳索如鞭抽裂空气,打在旁边一座覆盖着墨蓝色霜层的冰丘上,冰屑夹杂着冻结的墨蓝碎屑西溅!
“稳住!”走在队伍稍前、断腕处包裹着厚厚惨蓝冰晶玄坎猛地回头,覆盖鳞纹的半边脸在冰原惨白的天光下毫无波动,冰蓝竖瞳锁定在苗屯创口处骤然加剧的墨蓝搏动上,厉声呵斥,“拖拽之力需引地脉‘益’气加持!蛮力拉扯只如雪上加霜!”他的声音带着冻海深层的寒意,不容置疑。
拖行的部族战士浑身紧绷如岩石,动作明显轻缓下来,带着一股面对未知强大存在的敬畏。冰封之下,更深沉的地脉暖流似乎真的被玄坎的话语牵动,缓慢地渗透地表,缠绕着巨大的冰索,无声安抚着创口深处的躁动。苗屯沉重的身体稍稍平稳下来,伤口深处那墨蓝的搏动被安抚下去几分,浓重的喘息声也似乎减弱了一缕。
队伍继续缓慢前行,在冰原上犁开一道深色的伤痕。而在远处冰崖边缘,赤离的身影如凝固的赤色界碑,独自面向广袤无垠却死寂深沉的冻土。她那身曾被烈火烧灼得破败不堪的战甲,在寒风中微微摆动残片,肩头残余的那点微弱橙红光晕早己熄灭冷却,留下比夜色更深沉的死寂。她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拖拽而行的巨大身躯,也没有看队伍前方那个断腕的昔日死敌。燃烧的金瞳中熔金早己凝结成冰,映照着下方被黑雪吞噬的无尽荒原,眼神深处是比北境永冻层更深的麻木与空洞。这片曾经燃尽她半生爱恨、如今又被星鉴玉牌代表的冷酷法则碾碎所有火焰余烬的雪国,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挺立在冰崖边缘,仿佛己经化作冰雕的一部分。
昆吾断骨之下,苏瑾抱着怀中熟睡的婴孩,看着那巨大身影消失在冰原的地平线上,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抿的唇角松懈下来,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转身走向正在忙碌的公孙否。
公孙否正蹲在几块布满刻痕的夔骨残片旁,指尖凝聚着微弱却精准的道力光束,小心翼翼地切割拓印着骨面上残留的“未济终”符文笔画以及星图走势。他额头上那道猩红的疤痕在金蓝色星屑的浸润下己收缩平复,只余一道暗淡的凸起印记,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符纹咒语。冷汗不断从鬓角滑落,滴入他脚下沾染着污血的尘土里。他感应到苏瑾的靠近,没有抬头,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丝近乎亢奋的急迫:“慢不得!星骸溃散的余波随时可能彻底抹平这些‘终’字所藏的时空坐标!混沌教主虽死,难保其爪牙不会循着残痕卷土重来!这昆吾山…”他顿了顿,声音微不可察地压低,近乎耳语,“…怕己是废了根基的道场。”刻刀划过骨片,带起细碎的白色粉末,那粉末间隐隐有星屑湮灭的光芒一闪而逝。
呜——
一阵冰冷干燥的风顺着冰裂的山道盘旋着吹进这片避风的谷地,卷起浮尘和几片未曾落尽的星荧花瓣。其中一片,悠悠然打着旋儿,带着残存的微凉星息,轻飘飘地落在苏瑾怀中婴孩圆润白皙的侧脸上。
那熟睡中的婴儿似乎被这点冰冷的温柔惊醒,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如同初生蝴蝶抖落清晨的露水。他睁开朦胧的眼睛,不是寻常婴孩清澈的黑眸,那对瞳孔深处,一点淡蓝色的冰晶星芒如嵌入水魄的星辰,悄然流转,氤氲着柔和却奇异的光芒。他似乎并未感觉到寒冷,小小的嘴巴无意识地咧开,露出的牙床,一截胖乎乎、藕节似的小胳膊笨拙地从层层包裹的旧布襁褓中挣扎着伸出。
那小手有些急切地在空中划拉着,目标并非母亲温柔安抚的手指,而是那一片沾染着星尘冷息、正从它脸蛋滑向襟前的小小星荧花瓣。肉嘟嘟的手指笨拙地触碰,最终,竟然用整个小拳头将那枚轻薄脆弱的花瓣包裹在了掌心!然后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懵懂却执拗的满足感,把小手连同那片花瓣,猛地按向自己的心口——那里,那条淡蓝色的星痕正呼应着花瓣的星尘,散发出微凉而恒定的淡蓝光泽。
**嗡——**
就在花瓣触碰心口皮肤的刹那,一片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淡青色光晕,陡然从婴孩紧握的拳峰边缘流泻出来!青绿色的光线柔和,却在他掌心勾勒出清晰无比的“屯”卦爻象轮廓!生发破土,蓄势萌动!那卦象只闪现了不到一息,便如同露珠渗入沙土般消融于他心口那片淡蓝光晕里。
苏瑾呼吸骤停,瞳孔瞬间放大。她低头死死盯着孩子心口那道蓝痕和他紧握的小拳头,那瞬间闪现的青色卦光如同烙印般刻入她心底!
姜易凡腰侧镶嵌着的星鉴玉环微不可察地嗡鸣了一瞬,核心永恒流转的混沌漩涡深处,两点微弱几乎不可察觉的、代表着纯粹生机新意的白金星屑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弦拨动,倏忽从幽暗漩涡的边缘跳跃而出,瞬间点亮又湮灭!似遥远的星河彼端传来无声的应答!
周宁站在那艘深嵌在冻土裂隙边缘、形制古朴如同遗落山骸的乌木扁舟旁。舟身遍布刀剑劈砍和冰棱冻结的深深刻痕,散发着昆吾山深处雷击木特有的沉敛气息。他披着北境妇人敬奉的素白霜狼皮制成的厚袍,内里却是他残存完整的贴身布衫,浓密乌黑的青丝并未束起,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道温顺瀑布,柔顺地垂落肩头后背,几乎将那身单薄的布衫尽数遮掩。寒风吹拂,几缕发丝扫过船舷粗糙的木纹,带起微不可察的沙沙声响。
他微微侧首,新生的青丝随着动作拂过清瘦的侧脸。身后山壁之上,被星尘反复浸润的土地深处,一抹稚嫩得令人心悸的新绿竟顽强地钻破焦黑的冻土和尚未散尽的墨蓝霜层,探出了一点怯怯的尖顶,几不可见,却固执地向着清冽的天光伸展。周宁的目光只是在那抹新绿上停留了一刹,眼神沉静无波,如同倒映着亘古冰峰的深潭。随即,他无声地解开了腰际那条用来固定霜狼皮袍的陈旧丝绦,动作利落自然。
就在他转身踏向舟头时,山坳入口传来急促的踏雪破冰之声。
一个裹着厚重破烂兽皮、满面风霜黧黑的男人踉跄奔来。他背着一个奄奄一息、面若金纸的孱弱妇人。妇人双眼紧闭,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不见,在兽皮外的枯瘦手腕上覆盖着一层诡异蠕动的墨蓝色斑痕,如同活蛆钻入了皮肉下,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动着黑斑更深地蚕食周边的皮肤。
“先生!求您了!”男人在数十步外噗通一声跪倒,头颅重重磕在冻硬如铁的冰雪地上,额头瞬间渗出血印,声音嘶哑绝望,“昆吾神山震塌前…俺婆娘在冰渊边上摸过一条冻僵的…蚀骨鱼!回来后就成了这副活死样子!求先生…救她一命!俺…俺北境流徙部族的王老三…给您磕头了…”砰砰的磕头声在寂静的山坳里异常刺耳,每一响都如同绝望的鼓点敲在人心头。
公孙否眉头紧锁,手中的刻刀停在夔骨残片上。苏瑾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婴儿。玄坎冰寒的目光扫过那男人与他背上垂死的妇人,冰蓝竖瞳如深渊凝滞,覆盖鳞纹的半边脸毫无表情。远处冰崖上,赤离那挺立的背影甚至未曾有一丝颤动。
周宁踏向舟头的脚步停住了。墨玉青丝在寒风中微微拂动。他没有回头,目光落向自己那只曾于昆吾断骨下被星尘重塑、指节边缘只余淡痕的手。
就在王老三额头又一次撞向冰面时,一枚东西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掠过众人眼前!目标并非跪地的流民,也不是垂死的妇人!
那是一道凝固的幽碧轨迹!
玄坎那只仅存的、覆盖着惨蓝冰晶的手猛力一甩!悬停在他身侧的幽碧短刃“渊誓”无声破空!它如同深寒古蛇,瞬间钉在了王老三跪倒之处的咫尺之前!刀刃并非刺入大地,而是垂首悬浮于离地半尺的空中!
嗡——!
幽碧的光芒瞬间凝实!以其为中心,一道肉眼可见的冰蓝波纹骤然扩散开来,如同寒冬凝固了时光!波纹扫过之处,地上的积雪、飘落的星尘、甚至空中流动的寒风,都瞬间迟滞、凝结!被这股极致寒意笼罩的王老三和他背上的妇人身体猛地一僵,冻僵般凝固在原地!
那幽冷的蓝光,并非仅仅是冻结肉体的酷寒。光芒笼罩之下,王老三背上那妇人手腕处令人作呕的、正缓缓扩张的墨蓝毒斑,竟然如同被投入滚油锅中的冰雪,猛地一缩,剧烈的翻腾瞬间凝固!那活蛆般蠕动的势头被硬生生压制冻结!妇人原本只剩下微弱残喘的气息,在这极致寒流的刺激下反而突兀地一挣!如同搁浅的鱼被冰水猛地浇醒,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真实的短促呻吟!虽然痛苦不堪,却实实在在地挣脱了最后那一缕沉沦的死寂!
“以此刃为引,”玄坎的声音如同冰锥砸地,粗粝冰冷,“去冰渊寒狱寻‘困卦’镇守长老拓跋磐!言明是护道者渊誓指路…解冻蚀毒…或有生机一线。”他那只覆盖着厚厚冰晶的断腕处微微颤了一下,似乎催动这柄本命短刃离体压制剧毒消耗不小。冰蓝竖瞳并未看那对陷入冰寒囚笼的夫妇,而是转向己立于舟头,青丝在寒风中飘舞的周宁。
他不再言语,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略一点头。那是一个冷酷部族领袖对远方守护者最高的致意,是死敌之间以刀兵之名交换的,无声承诺。
周宁立在乌木扁舟前端,足下粗糙的木纹承载着他此刻所有凝注与重量。墨玉般的青丝被灌入峡口的寒风吹拂向后,如同旗幡舒卷。他仿佛没有感受到身后那对夫妇的命运转折——拓跋磐长老之“困”,未必真能解开那蚀骨剧毒,但玄坎这一道寒气、一声指引,己是北境极寒之下,所绽放的最后一缕生之微光。
他微微抬首,目光越过昆吾山断裂的巨骨镜面,那“未济终”的篆文光华如残烛幽微。视线尽头,是冰封千里的北境冻海,无边无际,沉默苍茫。一丝微弱却纯粹的淡蓝星荧,突然从那铅灰色天空深处的裂隙流泻下来,如同天界垂落的冰绡,幽幽映在他平静的眼底深处。那光,带着遥远的、属于南方海洋的潮汐气息,穿透了北境厚重的寒帷。
不再停留,也无须言语。周宁立于舟首,身形凝定。乌木舟身发出一声低沉却坚韧的轻颤,如同沉眠于山腹的蛟龙缓缓复苏。
岸边凝重的空气猛地一荡!
一道身影出现在周宁身侧,动作无声。那是姜易凡。
他依旧裹着那身沾满凝固墨蓝污血的残破衣袍,腰间星鉴玉环散发着沉凝浩瀚的微光,映衬着他苍白如纸的面颊上细密的冷汗。噬天残刃的根部在腰间粗麻布衣下狰狞搏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起他全身神经末梢的剧痛。他上船的动作艰难而滞涩,每一步都牵扯着胸口那看不见的利刃切割,甚至踩在平整的船舱甲板上,右腿都微不可察地瘸拐了一下,一个踉跄几乎栽倒!
周宁伸出的手早己等在那里。
那只手并未托扶臂膀或肘弯,而是沉稳地穿过姜易凡腰间布袍的空隙,精准地按在他腰带下方、紧贴着小腹的那处肌肉紧绷的位置!动作快如电闪,没有丝毫犹疑!掌心带着一丝奇异温润的星尘气息,仿佛春雨渗入干涸裂谷,无声又准确地灌入了姜易凡体内几处剧烈翻腾的经络节点,如同筑起几道临时的堤坝,险险拦住了那因动作牵动而几乎撕裂神经的洪峰锐痛!
“呼……” 一声压抑到变调的、如同撕裂肺腑的喘息从姜易凡牙缝间挤出。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鬓角,沿着他微微抽搐的脸颊向下滚落。他被周宁的手稳稳撑住,避免了倒下的狼狈,勉强在船舱站定,脚步虚浮如同灌满了铅块,身体的重量几乎分出一大半倚向周宁伸出的手臂。
周宁并未抽离手掌。掌心的温热如同星尘之力构成的桥梁,支撑着姜易凡摇摇欲坠的身躯。他目光平视着前方无尽的苍茫冻海。
深嵌的乌木舟终于彻底活了过来,舟身发出古老木纹舒展开的呻吟。船头轻盈无声地调整了方向,悄然撕裂玄冰冻土与深蓝海水的交界。碎裂的冰碴在船身下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但很快便被船首劈开的墨蓝海水吞没。沉重的舟体彻底脱离冻土的桎梏,漂浮在冰冷刺骨的深蓝色水面上,如同巨兽初次浮水,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被涌来的潮汐稳稳托举住。
海水幽深,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周遭冰原死寂的轮廓。然而就在乌木舟船底彻底离岸、随着潮汐涌动向外的瞬间——
**咔嚓…咔嚓嚓…**
清脆而连绵的碎裂声从昆吾山脚冰岸边缘响起!
以舟身破开的水迹为轴心,两侧那些积压着墨蓝污秽、覆盖着厚厚积雪的万年岸冰,竟如同被无形的暖流渗透!冰层深处发出沉闷的龟裂声,肉眼可见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数尺之宽!积雪簌簌滑落,露出下方污秽的墨蓝冰层。就在污秽冰层之上,一股带着微弱却清晰生命温度的涓涓细流,如同大地终于解封的泪腺,正从那些最深、最污浊的冰裂缝隙间挣扎着渗出!清澈的水流混着被冲散的墨蓝污渣,浑浊不堪,却义无反顾地汇入下方那片深邃的北境之海!浊流与净水的界限在撞击中模糊激荡。
这是冰封的瓦解!是“坎”之固水向着“涣”之散流奔涌的第一步!是昆吾星骸溃散后残存的最后星辉之力,与玄坎那柄插在流民夫妇面前、代表着新约束的“渊誓”寒气共同作用,撕开了这片死寂深寒的第一道缝隙!
冰水交融的边界,一道柔韧的水线无声地承托起乌木舟沉重的底壳,载着舟头的两人,轻盈却又决绝地滑向广阔而未知的深蓝。
海水托着乌木舟远离岸边。昆吾山的巨大阴影在视线中渐渐退后、缩小,最终变为墨蓝色海平线上一个模糊不清的断骨残影。
天地之间,只剩下乌木舟碾过北境深蓝色海面时船底推开的细小碎冰声,以及船头那个苍白瘦削的身影一声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几不可闻的沉重喘息。
周宁一首保持着撑扶的姿态。那只按在姜易凡腰间的手稳如磐石,仿佛感觉不到对方将大半重量压在上面的负担。另一只手虚扶着船头的舷板,新生的青丝在越往南就越显得柔和的北境海风里无声地拂动。
两人目光各自看向前方。姜易凡眼中是忍受剧痛的混沌与某种近乎虚脱的沉寂,瞳孔深处因星鉴玉环的存在而隐隐映着那片永恒流转的混沌漩涡;周宁眼中则倒映着那片越来越开阔、颜色也逐渐由死寂的深蓝转向幽邃墨蓝的海水深处,仿佛在破译那水下暗涌的语言,眼神深若寒潭。
海风带着咸涩的湿气,吹来冰原碎裂后的微凉。乌木舟破开一道道冰冷的水痕,驶向那片孕育过“未济”星骸的,永恒不熄的无尽深蓝。
墨蓝海水托举着乌木小舟,缓缓滑向更深处。昆吾山断裂的巨骨残骸最终沉没于海平线之下,只余一道模糊的墨痕,如同天穹裂开后未曾抚平的伤疤。寒气虽未消尽,海风却明显变得柔软,咸腥中混杂着碎冰崩解的微凉湿意。
乌木舟船底碾过细碎冰凌的声响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温润的水波轻抚声。“咕噜…”一个小小的水泡从幽蓝深处钻出,在船尾划出的水痕旁破裂。舟行所及,墨蓝色海水下似乎涌动着某种难以察觉的暖流,几缕稀疏的水草随着水流微微摆荡,虽然依旧贫瘠,却带着冻土之下不曾有的柔软姿态。
姜易凡半倚着周宁支撑的身躯微微放松了一丝最紧绷的力气。他的头无力地垂下,额角汗湿的发丝黏在灰白的颊侧,每一次呼吸都拖着沉重的尾音,腰间的星鉴玉环散发着恒定幽微的光晕。噬天残刃的搏动暂时被压制在可忍受的角落,但那无时不在的撕扯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咬着他的意志。他闭着眼,混沌中仿佛能看见那片玉环核心永恒流转的漩涡,将意识不断撕扯、卷入虚无。
“咳…”一阵冰冷的海风呛入肺腑,剧痛骤然尖利!姜易凡猛地弓起身,又是一串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眼前阵阵发黑!腰间的星鉴骤然一沉,玉环核心的黑白漩涡似乎被这剧烈气机牵引,猛地加速旋转了一瞬!
周宁撑在他腰间的手迅疾如电地挪动了一个位置,温热凝实的星尘之力如涓涓暖流再次注入,强行抚平那几处暴走的经络。姜易凡喘息着强行咽下喉头的腥甜,汗水己将内衫彻底浸透。
“看。”周宁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很轻,带着海风拂过的凉意。
姜易凡艰难地抬起头,顺着周宁的目光望去。
舟行前方,墨蓝的海面上,不知何时漂浮起一层极其轻薄、如同碎玉冰屑般的白色物质。细看之下,却是一层极其微小的花瓣!花瓣近乎透明,边缘呈现不规则的细碎裂痕,中心一点微不可察的冰蓝星芒静静沉浮。是无数凋零的星荧花!它们在昆吾崩塌、星尘零落时离开枝头,被风裹挟至此,如一层哀伤的薄雪,铺满了这一段航程的海面。细小的花瓣散发着微凉的星息,船头撞开的花瓣细浪无声滑向两侧,又在船尾幽蓝的水痕中悄然合拢。
在这片死寂花瓣海的尽头,一抹黯淡的灰影隐隐浮现于水天交接处。起初极不显眼,但随着乌木舟的靠近,轮廓逐渐清晰。
那是一片断裂漂浮的巨冰!冰体呈现出一种污浊的灰黑色,夹杂着冻结的墨蓝秽渣与断折的枯骨、朽木,如同一座随波逐流的肮脏坟墓。显然是昆吾山崩时滑入海域的冰川残骸。在冰坨冻结最深厚的中心位置,一个穿着破烂流民棉袄的婴儿被死死封存在黑色的冰层中央,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肤色青黑,面容依稀可见惊惧凝固的刹那,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徒劳地伸向前方虚空。
就在乌木舟即将与这座无声的浮墓擦肩而过时——
异变陡生!
一缕极其细微、却如同温玉般柔润的青绿色光芒,不知从何处而来,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冰坨最污浊的核心!
仿佛被无形之手点燃的烛火!冰坨内部,那青绿光华以那冰封婴孩僵硬的小手为原点,瞬间如水晕般铺陈开来!光芒所过之处,墨蓝的秽渣如同被暖阳照射的坚冰表层,无声无息地化开、褪去那层令人作呕的深蓝!冻结的污秽快速溶解,露出下方原本污浊却不再邪异的灰色冰面!那青色光华并未停止,继续沿着冰面侵蚀,在冻结污水的下方扫荡而过,冰层深处那些凝结的鱼虾残骸、枯败植被甚至崩解的岩石,都仿佛褪去了一层死亡的外壳。
最终,那道青光如同拥有生命般回卷,在抵达冰坨边缘的瞬间骤然明亮了一下!
轰!
并不巨大的声响,如同沉睡者打碎了紧裹的硬壳!整座冻结着无数灾难残骸的庞大冰坨,竟在青光流淌过最边缘的刹那,如同内部被引爆了无数微型的春雷!无数道细密的裂痕瞬间爬满冰体!
无声地解体。
灰黑色的巨冰如同被温暖海水浸泡了千年的雪山,在姜易凡和周宁的注视下,从漂浮姿态轰然崩解成数以千万计的细小冰晶和浑浊的水流!污秽被净化溶解,冰封的残骸纷纷坠落深海,那具被青绿光芒冲刷过、显露出原本冻结姿态而非邪秽侵蚀形态的婴孩小遗体,也随着坠落沉入幽蓝。没有沉重的死亡,只有一场被无形之力温柔化开的,迟来的解脱。
青绿色的光晕在冰水西溅中倏忽消散,如同未曾出现。
乌木舟平静地碾过那片漂浮的花瓣海,穿过正在无声消融的冰尘与浊流。周遭海水仿佛被方才的景象唤醒,颜色悄然褪去几分死寂的墨蓝,浸润出些微冰层下的澄澈底色。几尾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该被冻毙北域的“小过银鳞鱼”,竟颤动着半透明的尾鳍,从幽蓝深处小心翼翼地探出水面,啄食着那些漂浮的星荧花瓣碎屑。
一点带着奇异暖意的星芒,不知是散落的花瓣还是新生的灵虫,轻轻飘起,恰好落在姜易凡因剧痛和震惊而微张的唇边。
那点微暖的光,带着解冻的春意和北境尽头最后一抹星辉的气息,悄然融化,渗入唇齿之间。
一丝极淡、却仿佛从冻土深处沁出的、微甜的暖意,伴随着那点星辉融化于唇齿,无声地滑入姜易凡撕裂般的喉咙。它并未带来力量,却奇迹般地短暂抚平了那噬天残刃根部的灼痛。他那因剧痛而紧锁的眉峰有了一瞬难以察觉的松懈,原本沉重如铁的喘息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海风持续吹拂,带着南方远洋而柔缓的气息,终于拂平了最后一丝昆吾残留的刺骨。浓密青丝被风扬起拂过颈侧,周宁始终撑扶在姜易凡腰间的手,力道悄然调整得更加贴合。姜易凡身体的重量依旧沉甸甸地压着那只手,却己不再是完全被动依靠的倾颓。
乌木舟如一柄沉默的古刃,切开前方墨蓝中渐渐透出蓝绿色影子的海水,驶向那片孕育过“未济”星骸的未知深蓝。船头的两人,身影在开阔无垠的暗蓝水天间显得孤寂渺小,又如同一方楔入洪荒的碑石,朝着万象重演的无尽海域深处,破开一道永不愈合、也永不停止延伸的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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