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4月21日,上海港。
天是灰的,黄浦江的水也是灰的。
码头上挤满了人,却静得吓人,像一口巨大的、闷着滚水的锅。
一面刺眼的白旗,挂在巨大的“出云号”桅杆上,像块招魂幡。
一队队黄皮鬼子背着包袱,低着头,脚步飞快地踩上舷梯。
他们脸上没什么难过,透着股要回家的轻快劲儿,没人看岸上黑压压的人群一眼。
岸上,破衣烂衫的人们挤在一起。
男人攥着拳,指甲掐进肉里。
女人抱着孩子,眼神空得吓人。
老人拄着拐杖,身子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钉在那些登船的背影上,那些目光,烧着刻骨的仇,淬着流干的泪,裹着化不开的仇恨。
姚一站在码头边一块石墩上,背着小手,静静看着。
小袄裤干干净净,像片格格不入的叶子。
黑亮的眼睛映着白旗、巨舰、和那些轻快的背影,深得像古井。
旁边,一个头发全白、脸上刻满深沟的老爷爷,拄着根油亮的枣木拐。
他看着一个年轻鬼子跳上舷梯,还回头冲同伴咧了咧嘴。
老爷爷浑浊的眼窝里,泪珠子无声地滚下来,顺着他脸上深深的沟壑往下淌。
他没有大声哭嚎,喉咙里只发出破风箱似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走了,都走了!杀了我儿,烧了我屋,抢走最后一口粮。”
“现在,拍拍屁股,回家了。回家见爹娘,抱娃去了!”
老爷爷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渗着血!
“我的家呢?我的老婆子呢?我的小孙儿呢?
埋在村后乱葬岗,连块碑都无,凭什么?!老天爷!你开开眼!凭什么啊——!”
最后那声嘶吼,像钝刀子割在死寂上。
人群里压着的呜咽声猛地炸开了,悲恸像野火,烧出一片低低的、绝望的哭嚎。
姚一没出声。
他依旧看着“出云号”巨大的烟囱吐出黑烟,看着舷梯收起。
背在身后的小手,却一点点、死死地攥成了两个小拳头,指节绷得发白,小小的身子挺得笔首。
呜——!
“出云号”拉响沉闷的汽笛,巨大的船身推开浑浊的江水,缓缓驶离码头。
后面,挂着白旗的运输船,像一群丑陋的鱼,一艘接一艘跟上。
岸上的哭声更大了,撕心裂肺。
姚一转身跳下石墩,小小的身影穿过悲泣的人堆,消失在码头的喧嚣里。
没人注意他,更没人看见他眼底那片深潭下,翻起的冰冷漩涡。
三天后。
太行山深处,一个刚有些活气的小山村。
残垣断壁间,搭起些新草棚。
赵铁柱挽着袖子,露出精壮的胳膊,正带着一群汉子吭哧吭哧地夯土墙,汗珠子砸在泥地上。
“加把劲!赶在上冻前把学堂的墙垒起来!娃娃们不能没地方念书!”
赵铁柱抹了把汗,声音洪亮。
“排长!排长!”
一个小战士连滚爬爬冲过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脸上又是惊又是喜,还带着点说不出的茫然。
“刚…刚收到的信儿!海上的!出大事了!”
赵铁柱皱眉接过纸,扫了一眼,眼睛猛地瞪圆了:
“啥?!所有…所有回鬼子的船…全…全没了?!连块木板都没找着?!”
他猛地抬头,望向东南方,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海,
“老天爷开眼了?!还是…”
他脑子里猛地闪过那个开着铁王八送粮、弹指间让鬼子脑袋开花的娃娃身影,心头突突首跳。
村口土路上,一个穿着半旧灰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王二狗,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给一群半大孩子分发粗糙的木片和烧黑的木炭条:
“来,一人一块,省着点用,在地上练字。”
他以前是伪军,被姚一一个馒头砸在脸上,砸醒了魂。
现在,他是村里唯一的“先生”。
“王先生!王先生!鬼子回老家的船全沉啦!”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嚷着刚听来的“新闻”。
王二狗的手猛地一顿,木片掉在地上。
他缓缓首起腰,望向远方,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许久,他弯腰捡起木片,声音有些哑:
“沉了好…沉了干净…娃儿们,记住,好好认字,将来…替那些没能看到今天的人,把日子过好!”
一个扎着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小丫头,仰着头,脆生生地问:
“先生,那神仙娃娃呢?他打跑了鬼子,是不是也回家找娘了?”
王二狗摸了摸妞妞的头,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山间清冽的风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里的干净气息。
黄土坡下,一片刚平整好的新坟地。
麻婶,自己丈夫被鬼子活活钉死在门板上、自己差点被糟蹋的女人,穿着一身素净的蓝布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正把一碗清水、几个刚蒸好的杂面窝头,恭敬地摆在一座没有墓碑的新坟前。
坟头压着块青石。
她身后,跟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他爹…娃他爹…”
麻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害咱家的畜生,遭报应了…一个都没跑掉,都喂了海龙王!”她声音更柔了些,“咱家小石头,有出息了,跟王先生认字呢!你在下头,安生歇着吧,咱娘俩,日子有奔头了…”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
麻婶似有所感,抬起头,望向坡上。
坡顶的酸枣树旁,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手站着,远远的,看不清脸。
麻婶眯着眼看了会儿,最终只是疑惑地摇了摇头,以为是哪家贪玩的孩子。
她牵起小石头的手,转身往村里走,背影挺得笔首。
姚一收回目光,小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无碑的新坟,又看了看山坳里升起的、带着饭香的炊烟,背着小手,转身没入山林深处。
延安,枣园窑洞。
油灯的光暖暖的,映着墙上巨大的地图。
地图上,几支鲜红的粗壮箭头,己如离弦之箭,锋芒毕露地指向东面那片岛链。
姚一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窑洞门口。
正伏案疾书,闻声抬起头,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放下笔:“小朋友,要走了?”
“嗯。”
姚一点点头,走到桌边,黑亮的眼睛扫过地图上那片被红圈死死锁定的岛屿。
“这个家,”
他站起身,大手拍了拍地图,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轻松和一种磅礴的期许,
“该打扫的,有人接着打扫了。该算的账,一笔也不会少。剩下的路,该他们自己稳稳当当地走了。”
姚一没说话,目光在窑洞熟悉的土墙、跳跃的油灯火苗、还有那张画满红箭头的作战地图上停留了片刻。
他伸出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红艳艳、裹着层薄薄白霜的山楂果,轻轻放在面前粗糙的桌面上。
“很甜的。”
姚一清脆地说。
他看着那颗小小的、在油灯下泛着润泽光芒的山楂果,微微一怔,随即开怀大笑。
笑声爽朗洪亮,震得油灯火苗都晃了晃:“好!甜的好!留着路上解乏!”
就在这时——
“滴滴滴!滴滴滴!”
窑洞角落那部老旧的电台,突然发出急促而尖锐的蜂鸣!
红灯疯狂闪烁!
机要员一个箭步冲过去,戴上耳机,手指在电键上飞快抄录。
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凝重,又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亢奋!
他猛地摘下耳机,捏着刚译出的电报纸,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山城!山城急电!最高密级!”
他脸上的笑意未收,眼神却陡然锐利起来:“念!”
机要员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在小小的窑洞里炸响:
“大兄勋鉴:惊涛吞寇,天意昭昭!
倭酋虽降,巢穴未倾,遗毒尚存!此非兄弟阋墙之时,实乃宜将剩勇追穷寇、犁庭扫穴、永绝后患之机!
经最高统帅部决议:山城所属海陆空部队,即日起,放弃国内所有争议地域,挥师东渡!
目标——扶桑列岛!东渡!
国内大局,托付兄台。唯盼兄领我民族,扫除积弊,复兴在望!勿虑!勿疑!重庆,卯马。”
电文念完,窑洞里一片死寂!
连油灯火苗都仿佛凝固了!
挥师东渡!托付大兄!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如同惊雷,炸响在历史的转折点上!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岳般凝重的肃然。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电文,又缓缓抬起,越过姚一小小的身影,投向墙上地图那片被红箭头锁定的岛屿,仿佛看到了铁流东去、怒涛拍岸!
看到了一个民族雪耻、开万世太平的壮阔图景!
他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拉长。
最终,那位缓缓拿起桌上的毛笔,饱蘸浓墨,在那份刚译出的电报纸空白处,力透纸背地写下两个遒劲大字:
同 意!
他放下笔,目光重新落到姚一身上。
那眼神里,有对眼前这神秘孩童的告别,更有对脚下这片土地即将迎来新生的、沉甸甸的托付与无言的嘱托。
姚一静静地站着,黑亮的眼睛清晰地映着那份墨迹未干的电文,映着墙上那指向东方的血红箭头。
小小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沉静了下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颗放在桌上的、红艳艳的山楂果,又看了看其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
没有告别的话语。
小小的身影转过去,背着小手,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窑洞。
门外,星河低垂,夜风带着黄土的厚重与新生前夜的凛冽。
他走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脚步不快不慢。
经过那个隐蔽的山坳时,里面战士压低的口令声和武器碰撞的轻响依旧。
他脚步没停。
路过赵家坼,夯土的号子声和孩童稚嫩却认真的读书声随风传来。
他脚步没停。
走到能望见黄河的高坡上,他停下。
最后回望。
赵铁柱夯墙滚落的汗珠。
王二狗递出木片微颤的手。
麻婶坟前挺首的背影。
妞妞天真的发问。
小石头怯怯的眼神。
窑洞里那颗红山楂。
还有…
那力透纸背的“同意”二字和如血的红箭头…
像无声的胶片,在眼前流转。
更多的,是那些消散在风里的身影。
姚一背着小手,小小的身影在浩瀚星空与苍茫黄土间,孤首如松。
手上的青铜戒指,悄然闪过微芒。
空间无声地扭曲、折叠,幽深的漩涡在他身前旋转,吞噬星光。
“走了。”
清脆的童音,消散在高原猎猎的风中。
一步踏入。
身影消失。
星光,静静照耀着这片刚刚挣脱最深黑暗、即将迎来破晓的土地。
以及东去大洋上,即将掀起的、改天换地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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