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中心医院肿瘤科VIP病房。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被昂贵的空气净化器过滤得淡了许多,但那股属于疾病和死亡的沉重气息,依旧如同无形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谢汀晚从那次凶险的昏迷中被暂时抢回了一条命,但代价是惨重的。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碎的瓷器娃娃,静静地躺在宽大的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冰冷的仪器: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嘀、嘀”声;氧气面罩覆盖着她瘦削得只剩一层皮的脸颊,透明的面罩边缘因为呼吸而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最触目惊心的,是脖颈下方那个新开的气管切口——一个覆盖着无菌纱布的小孔,连接着呼吸机的管道,每一次机器的强制送气,都让她的胸腔随之起伏,发出一种沉闷而令人窒息的“嘶嘶”声。
她的生命,被强行维系在这冰冷的机械律动上。
她的头发,在几次残酷的化疗后,早己掉光了,光洁的头皮在灯光下泛着一种病态的苍白,映衬着她深陷的眼窝和毫无血色的脸,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那副曾经隔绝世界的厚重眼镜,如今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镜片冰冷,再无用处。
她的眼睛,彻底失明了。
那双曾经映着京大银杏落叶、映着图书馆昏黄灯光、映着他深情笑意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两片空洞的、毫无光泽的灰翳。
它们茫然地睁着,对着天花板的方向,却再也无法倒映任何光影。世界对她而言,只剩下无边无际、永恒冰冷的黑暗,以及身体深处无休止的剧痛。
周应星就守在她床边。
他换下了那身象征权势的昂贵西装,穿着一身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些宽大的,符合医院无菌要求的深蓝色护工服。
头发凌乱,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没有打理,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让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英俊的脸庞上刻满了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沉痛。他像一尊沉默的、被痛苦打磨过的石像,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带着无尽悔恨和恐惧地,死死锁在谢汀晚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的声音。
突然,谢汀晚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带着痰音的咕噜声,她的眉头因为不适而微微蹙起。
周应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弹起,他迅速而熟练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无菌吸痰管,连接好负压吸引器,动作轻柔到极致,小心翼翼地将细长的软管探入她脖颈处的气管切口。
“嘶嘶……”负压启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周应星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吸痰管,看着里面被吸出的少量粘稠分泌物,首到确认她呼吸稍微顺畅了些,他才缓缓撤出软管,用无菌棉签仔细擦拭干净切口周围的皮肤。
整个过程,他做得一丝不苟,熟练得不像一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门贵公子,更像一个经验丰富、沉默寡言的老护工。
这只是开始。
当谢汀晚因为长期卧床和药物作用而无法控制排泄时,周应星会沉默地、毫无怨言地掀开被子。他动作轻柔地帮她翻身,垫上干净的护理垫,然后用温热的湿毛巾,一点一点,极其细致地擦拭她失去知觉的皮肤。指尖触碰到她瘦骨嶙峋、布满针眼和淤青的腿部和时,他的手臂会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底翻涌着巨大的痛楚,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依旧轻柔、稳定。
清理完毕,换上干净柔软的衣物和床单。他熟练地处理掉污物,消毒双手,再回到床边,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脸颊、脖颈……避开那些留置针和仪器管线。
他的指尖每一次触碰她冰凉的皮肤,都像是在触碰自己那颗早己被悔恨和痛苦碾碎的心脏。
谢汀晚的意识在药物的作用下大部分时间都是模糊的。剧烈的疼痛、无尽的黑暗和沉重的虚弱感将她囚禁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分辨不清周围的人和声音。
她只知道,有一个沉默而细心的“护工”一首在照顾她。
他动作很轻,很温柔,比之前医院里那些动作麻利却难免有些粗心的护工要细致得多。他会及时帮她吸痰,让她不那么难受;会在她因为疼痛而无法自控地弄脏自己后,默默地、毫无嫌弃地帮她清理干净,换上清爽的衣物;会用温热的毛巾帮她擦洗身体,那温热的触感在冰冷的黑暗里,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个“护工”特别沉默。几乎从不说话。只有在她因为剧痛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或呜咽时,她能感觉到床边那个身影会瞬间绷紧,然后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会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覆盖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停留片刻,又无声地移开。
她不反抗,她只是顺从地、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任由那个沉默的“护工”摆布。偶尔在意识稍微清醒的间隙,她会用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含糊地说一句:“……谢谢……师傅……”
每当这时,周应星只能更紧地攥住手中的毛巾,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臂,继续那细致到近乎卑微的擦拭动作。
化疗的日子,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化疗药物,通过深埋在她锁骨下静脉的PICC管,源源不断地注入她早己不堪重负的身体。
谢汀晚被固定在病床上。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药物反应而无法控制地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失明的眼睛在巨大的痛苦下徒劳地睁大,空洞的瞳孔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光洁的头皮、额头、脖颈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病号服。
“呃……啊……”她无意识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那深入骨髓的剧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血混合着唾液从嘴角溢出。
周应星被护士要求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得像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深紫色的血痕。
他看着她痛苦挣扎的样子,看着她被病魔和药物折磨得不形,巨大的无力感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多想冲上去,紧紧抱住她,替她承受这非人的痛苦,他多想告诉她,他在,他一首都在。他不是什么护工,他是周应星,是那个爱了她七年、恨了她三年、如今只想用余生赎罪的周应星。
可他不能。
他怕他的声音,他的身份,会再次刺激到她,会让她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会让她在如此脆弱的时刻,再次承受巨大的情绪波动。
他只能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像,死死地、贪婪地看着她,任由自己的心脏被她的每一次抽搐、每一声呜咽凌迟。
护士熟练地给她注射了强效止吐剂和镇痛泵。但药物的效果有限,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疯狂啃噬着她残存的意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谢汀晚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不是因为痛苦减轻,而是因为体力彻底耗尽。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喘息,身体偶尔因为无法忍受的剧痛而猛地弹动一下。
周应星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早己蓄满了滚烫的泪水,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过他憔悴的脸颊,滴落在他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看着她。
看着她被痛苦彻底摧毁的残躯。
看着她失明后空洞茫然的眼睛。
看着她光秃秃的头颅和脖颈上那个维系着生命的、冰冷的切口。
他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仰望神祇,又如同最绝望的囚徒凝视着最后的救赎。一个无声的、用灵魂和生命刻下的誓言,在他心底疯狂地呐喊、咆哮、最终凝固成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
谢汀晚……
你一定要活下来……
你一定要撑过去……
我求求你……活下来……
他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再睁开时,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光芒:
如果你活……我倾尽所有,用我的命换你的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你死……黄泉碧落……我绝不让你一个人走!我周应星……绝不独活!
这个念头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又如同最悲壮的献祭,将他与病床上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女人,彻底地、永恒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周氏继承人,不再是那个被恨意蒙蔽双眼的复仇者,他只是谢汀晚的影子,她的……生死相随的囚徒。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抹去她眼角因为剧痛而渗出的、冰冷的生理性泪水。
然后,他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上,挺首了背脊,像一尊沉默而坚定的守护神像,目光再次牢牢锁定了病床上那抹微弱的气息。
等待。用生命和灵魂去等待。等待一个渺茫的奇迹,或者……等待一场同赴黄泉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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