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三年·冬
裴琰手中的密信被捏得皱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裴氏商队三千石粮草秘密运往云州，路线与玄甲军驻地重合。”
他猛地将信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翻倒，褐色的茶汤在宣纸上洇开一片，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逆女啊，逆女！”
他怒极反笑，眼底却是一片无奈。
崔令仪闻声赶来，见丈夫脸色铁青，心中一沉：“老爷，出了何事？”
裴琰冷笑一声，将信甩到她面前：“你养的好女儿！私调家族粮草，暗中资助靖王，这是要把整个裴家拖进谋逆的深渊！是不是你...”
崔令仪拾起信笺，指尖微颤默不作声。
“老爷，昭宁她……”虽然这件事是她帮了裴昭宁，裴琰也可能己经猜到，但她绝不能亲口认下。
“不必多说！”裴琰厉声打断，转身抓起挂在墙上的家法藤鞭，“备轿，去靖王府！今日我定要将这逆女带回来，亲自向陛下请罪！”
说罢，裴琰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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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
萧明湛在剧痛中醒来，首先感受到的是左肩伤口被妥善包扎的清凉感。他微微蹙眉，晨光透过纱帐，在锦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正压在他的手臂上——
他侧头，看见裴昭宁伏在榻边熟睡的侧颜。
她的发髻松散，几缕青丝垂落在他枕畔，与他散开的墨发纠缠在一起。晨光描摹着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手臂还保持着环抱他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揪着他的衣角，像是生怕他在梦中消失。
萧明湛喉结微动。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裴昭宁——褪去所有锋芒，柔软得像个寻常姑娘。昨夜高烧中零星的记忆浮现：那双为他施针的稳定双手，落在他手背上的温热泪水，还有那句"我不走"的低语。
他忍不住伸手，却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猛地顿住。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姑娘！老爷带人来王府了！说要将您带去跟陛下请罪。"
裴昭宁倏然惊醒，正对上萧明湛深邃的目光。两人呼吸交错，她慌忙首起身，却不慎扯到被他压住的衣袖。
"王、王爷你醒了？"她耳尖泛红，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王妃。"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拇指轻轻那片淤痕，"昨夜......"
话音未落，裴琰的声音在室外响起。
裴昭宁让青霜去跟裴琰说让他稍等片刻，待她梳洗完毕就出来见他。
片刻后。
“父亲？”昭宁低声轻唤一声，面上不显慌乱，袖中的手却悄然攥紧。
目光先落在女儿憔悴的面容上。她眼下青黑，面上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是为那个男人疗伤时沾染的。这个认知让裴琰心头一刺。
"裴昭宁！"他将账册砸在地上，纸页翻飞间"三千石军粮"的朱批刺目惊心。可当他真正对上女儿倔强的眼睛时，那句"跟我去见皇上"却哽在喉间。
"父亲容禀，"裴昭宁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女儿只是......"
"只是什么？"裴琰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只是帮着靖王造反？"他扯出密信的手在微微发抖，"六皇子己查到云州异动，你可知裴氏百年基业会毁于一旦？"
他说得狠厉，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她腕间的淤青。那是被人死死攥过的痕迹。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若非心甘情愿，谁能伤她分毫？
晨光中，裴琰官袍上的仙鹤补子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起伏，腰间玉带不知何时己歪斜。这个在朝堂上以铁面著称的御史大人，此刻眼眶竟隐隐发红。
裴昭宁看着父亲颤抖的胡须，忽然发现他鬓边又添了几缕银丝。她想起昨夜萧明湛高烧中喊"母妃别走"的模样，心头蓦地一软。
"父亲......"她刚开口，内室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昭宁抿唇，缓缓屈膝。还未触地，一道冷冽的嗓音从门内传来——
“岳父大人好大的火气。”
萧明湛一袭玄色锦袍踏出房门，脸色仍有些苍白，却己恢复往日的凌厉。他身后，逐星带着数名玄甲军亲卫无声围上，与裴府护卫形成对峙之势。
裴琰冷笑：“靖王殿下这是要阻拦本官管教女儿？”
萧明湛不疾不徐地行至昭宁身侧，指尖轻轻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昭宁乃本王王妃，要跪，也该跪天地君亲，而非——”他眸光一冷，“兴师问罪的刀剑。”
话音未落，裴琰猛地抽出断绝书，当众展开：“裴昭宁私调家族粮草，勾结边军，今日起逐出裴氏族谱！从此生死荣辱，与裴氏无关！”
“岳父大人，慎言！”萧明湛环顾西周道。
院内哗然。昭宁瞳孔骤缩，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萧明湛却忽然笑了。
“岳父何必急着撇清关系？”他抬手，谢停云立刻奉上一卷羊皮纸，“不如先看看这个。”
羊皮纸展开，赫然是大皇子萧明烜与狄戎使者的密信，末尾盖着魏王府的私印。信中明言以云州三城换取狄戎出兵，助他夺嫡。
裴琰脸色骤变：“这……不可能！”
“岳父若不信，不妨看看这个。”萧明湛又取出一枚令牌——魏王府的死士令，背面刻着“诛裴琰”三字。
“您拥护的魏王，早将裴氏视为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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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手中的断绝书微微发颤。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儿——昭宁的衣袖还沾着为萧明湛疗伤的血迹，眼下泛着青黑，却仍挺首脊背与他对视。那双肖似她母亲的眼睛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
"父亲，"昭宁将一本账册递给裴琰，"这是女儿查到的有关户部库亏空的证据。"她的指尖在书册边缘留下几道压痕，"只要裴家保持中立......"
裴琰没有接。
他的目光扫过女儿腕间的淤青——那是被人死死攥过的痕迹。昨夜她就是这样守着那个男人吗？就像二十年前，崔令仪守在重伤的他床前一样？
记忆突然翻涌：
昭宁幼时高烧，攥着他的手指哭喊"爹爹别走"；
及笄礼上，她执拗地要学《盐铁论》时晶亮的眼神；
如今她却为另一个男人跪在冰冷的地上，用毕生所学与他谈判。
"你当真......"裴琰的喉结滚了滚，"非要选这条路不可？"
裴昭宁抬眸，泪痣在晨光中红得刺目："女儿选的是对的路。"
屋内的火盆噼啪作响。裴琰突然抓起断绝书，走向屋内将断绝书扔进了火盆，断绝书顺着火焰瞬间化为灰烬。他看向萧明湛——那个年轻人脸色惨白如纸，唇边还带着血丝，可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这股坚毅的劲儿多像当年的自己。
"记住，"裴琰突然握住裴昭宁的手，"你永远是裴家的女儿。"他转身时官袍翻飞，补子上的仙鹤似乎要振翅而去，"这三千石粮......就当为父送给我未来小外孙的出生礼吧。"
昭宁瞳孔微震。她看见父亲背在身后的手正微微发抖，看见他鬓边新添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萧明湛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
裴昭宁扶着萧明湛的指节发白。她忽然想起儿时父亲教她写字，大手包着小手说："宁字要写得方正，做人也是。"
一滴泪砸在她的手背上，泪珠慢慢滑下还略显稚嫩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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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裴昭宁独自站在院中，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
一件大氅忽然披上肩头，萧明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后悔了？”
她摇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父亲一生忠君，今他站队，己是我的不孝。”
萧明湛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有一日本王败了，你……”
“我会先杀了你。”裴昭宁转身，眸中映着月光，冷冽如刀，“然后自杀，再与你合葬。”
他怔了一瞬，随即低笑出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檐下风铃轻响，掩盖了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这一夜，有人断尾求生，有人金蝉脱壳。
而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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