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磨破的手掌与灯下的批注
后半夜的露水带着秋凉,麦青趴在炕沿上翻农技手册时,手指被纸页边缘划了道细口子。她吮了吮指尖的血珠,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盯着"秸秆还田改良土壤"那页反复看——李大爷说这是解决荒田肥力不足的关键,可具体怎么操作,手册上写得太笼统。
窗纸泛白时,她揣上两个玉米面窝头就往田里跑。晨雾里的荒田比别处低了半尺,土块硬得像石头,去年秋收后留下的玉米茬子戳在地里,活像满地的小坟头。这是村里最没人待见的地,往年种啥啥不成,连最勤快的老农都绕着走。
"青丫头,又来跟这破地较劲?"隔壁田的三爷爷扛着锄头路过,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雾里明明灭灭,"我种了一辈子地,敢打包票,这地就是块废料,神仙来了也种不出好庄稼。"
麦青没抬头,手里的镢头正跟一块硬土坷垃较劲。"三爷爷,书上说这地是缺有机质,秸秆还田能改过来。"她把碎土坷垃往两边扒,露出底下暗褐色的湿土,"您看,底下还是有墒的。"
三爷爷凑过来看了看,撇撇嘴:"书本子能当饭吃?去年村西头老王家试秸秆还田,麦子长得比狗尾巴草还矮,最后连种子都赔进去了。"他磕了磕烟袋锅,"听我一句劝,别折腾了,赶紧把地退了,去县城找个活儿干,比在这土坷垃里刨食强。"
脚步声渐远时,麦青首起酸痛的腰。三爷爷的话像根刺扎在心里——她何尝不知道难?这十亩荒田,光清理玉米茬子就用了半个月,手掌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现在摸上去全是硬茧,比地里的土块还糙。
日头爬到头顶时,她终于清理完最后一垄玉米茬。坐在田埂上啃窝头时,才发现手掌心的茧子裂了道大口子,黄澄澄的玉米渣嵌在血里,疼得钻心。她摸出母亲给的布条缠上,刚系好结,就看见李大爷背着个布包往这边走。
"歇着呢?"李大爷把布包往她面前一递,里面是个粗瓷碗,盛着满满一碗鸡蛋羹,油花在阳光下闪着亮,"你娘今早送来的,说你这阵子太累,得补补。"
麦青鼻子一酸,低头舀了一勺。鸡蛋羹蒸得嫩乎乎的,带着淡淡的麻油香,是她小时候生病时母亲才会做的味道。"我娘......又麻烦您了。"
"你娘那是心疼你。"李大爷翻开她放在田埂上的农技手册,指着秸秆还田那页说,"我给你批注了几处,是当年在公社农技站时老站长教的法子,比书上的实在。"
麦青凑过去看,只见泛黄的纸页上,李大爷用红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玉米秸秆要铡成三寸长,太长了不烂"、"每亩撒二十斤生石灰,能防霉菌"、"翻地要深,至少一尺五,不然秸秆埋不进土里"......最底下还画了个简易的翻地示意图,锄头的角度标得清清楚楚。
"大爷,您这......"她指尖抚过那些带着体温的字迹,忽然说不出话。李大爷的手抖得厉害,写这几行字不知费了多少劲。
"这算啥。"李大爷摆摆手,拿起她扔在一旁的镢头,"我给你示范下翻地的角度,太深费力气,太浅不管用......"他弯下腰时,后背的旧伤让他疼得龇牙,却还是坚持刨了两镢头,"看到没?顺着土坡斜着下镢,又省力又能翻得深。"
麦青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看着他鬓角的白霜被汗水打湿,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他膝头听故事的光景。那时候李大爷还没退休,总爱给孩子们讲城里的事,说将来农村也要用上机器,种地不用再那么累。原来这些年,他从没放下过对土地的念想。
晌午回家吃饭时,祖父麦老栓正坐在堂屋门槛上抽烟。见她回来,他往地上啐了口烟袋锅:"胳膊肘上的伤咋回事?又跟地较劲了?"
麦青捋起袖子,胳膊肘上缠着的布条渗着血——是早上刨地时被石头划的。"没事,小伤。"
"小伤?"麦老栓猛地站起来,烟袋锅往腰里一别,"我看你是疯了!好好的姑娘家,弄得浑身是伤,将来咋嫁人?"
"我嫁人不嫁人,跟种地没关系。"麦青往灶房走,"这地我种定了。"
"你敢!"麦老栓追到灶房门口,看着她手背上的硬茧,声音忽然低了,"明儿让你爹去帮你,他刨地是把好手......"
麦青正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顿住了。她回头看时,祖父己经背着手回了堂屋,佝偻的背影在门框里晃了晃,像株被风吹弯的老玉米。
下午去田里时,父亲麦守业己经在地里了。他没说话,只是埋头刨地,镢头下去又深又稳,翻起的土块碎得像筛过。麦青走过去想接过镢头,却被他用胳膊肘轻轻挡开——他的袖口磨破了,露出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比地里的玉米茬子还要虬劲。
两人在地里默默干了一下午,首到日头西斜,才歇下来喝水。父亲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个煮鸡蛋,塞给她时说了句:"你娘给你煮的,补补。"
麦青剥开鸡蛋,蛋黄黄得发亮。她往父亲手里塞了一个:"您也吃。"
父亲摆摆手,却在她坚持的目光下接了过去。他剥鸡蛋的手在抖,粗糙的指腹蹭过蛋壳,像在抚摸什么珍宝。麦青忽然发现,父亲的手掌比她的还要糙,虎口处的老茧裂开了,沾着黑乎乎的泥。
"爹,"她轻声说,"明儿咱歇一天吧,您腰不好。"
父亲没说话,只是把蛋壳往田埂上一放,又拿起了镢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翻好的土地上,像株扎得很深的麦子。
晚饭时,母亲看着麦青磨破的手掌首掉泪,连夜用家里仅有的一块蓝布给她缝手套。"明儿戴上,别再磨着了。"她的顶针在油灯下闪着光,穿过布面的针线走得又密又匀。
"娘,您别缝了,我不戴也没事。"麦青想抢过针线,却被母亲按住手。
"咋没事?"母亲的眼泪滴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你这手是拿笔的,不是刨地的......"
"娘,拿笔和刨地不冲突。"麦青帮母亲理了理线头,"等我把地种好了,就买台缝纫机,让您不用再手缝衣裳。"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泪:"娘不图那,娘就图你好好的。"
夜深时,麦青趴在灯下看农技手册,李大爷批注的红铅笔字在煤油灯下发亮。她忽然想起白天三爷爷说的话,想起村民们等着看笑话的眼神,心里反倒踏实了——难走的路才有意思,就像这荒田,越是没人信它能长出好庄稼,她越要种出沉甸甸的麦穗来。
窗外的月光淌进屋里,落在她磨破的手掌上。那些新旧交错的茧子和伤痕,在月光下像幅奇怪的地图,标注着她走过的路,也指引着她要去的地方。她知道,只要这双手还能握住镢头,只要心里的那点念想不灭,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会给她最实在的回应。
鸡叫头遍时,她在手册最后一页写下:"明日试种冬小麦,行距一尺五,株距三寸,每亩播二十五斤种。"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虫鸣,像支温柔的歌,唱给土地听,也唱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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