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傅没再说话，专心开车。
解放卡车开进青阳市，速度慢了下来。周围不再是农田，变成了灰色的厂房和冒着烟的烟囱。
最后，车子停在了一扇巨大的铁门前。
门上，“青阳市机械总厂”几个红色大字有些斑驳。
门口站着两个穿蓝色工装的门卫，挎着枪。
周师傅熄了火，拉起手刹。
“坐着，别动。”
他自己下了车，走到门卫室窗口，递进去一本证件，又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烟，塞了进去。
门卫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周师傅，点了点头。
周师傅没多说，转身回到车上。
“进去吧。”
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缓缓打开。
卡车驶入厂区，张卫东感觉自己进了一个钢铁巨兽的肚子。
到处都是巨大的管道，轰鸣的机器声从西面八方传来，空气里全是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周师傅把车停在一栋三层小楼前。
“调度室。你跟我来。”
张卫东跟着周师傅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服。
周师傅走在前面，步伐不快，但很稳。
上了二楼，找到一间挂着“生产调度科”牌子的办公室。
周师傅在门口站定，敲了敲门。
“请进。”
周师傅推开门，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后写着什么。
“钱科长。”周师傅喊了一声。
男人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到周师傅，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老周，你可来了。正念叨你呢。”
“路上耽搁了。”
“这位是？”钱科长的目光从周师傅脸上挪开，像两枚精细的探针，落在了张卫东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眼神里带着一股子机关单位里常有的审度和掂量。
“我徒弟，张卫东。带他来见见世面。”周师傅说着，给张卫东使了个眼色。
张卫东立刻上前一步。
“钱科长好。”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包牡丹，抽出一根，双手递过去。
钱科长看了一眼烟，又看了一眼张卫东，笑了。
“小张是吧？不错，有眼力见。”
他没接烟，指了指桌上的烟灰缸，里面己经有好几个烟头。
“刚抽过。你们先坐。”
周师傅拉开椅子，坐了。张卫东学着他的样子，在旁边椅子上坐了半个身子。
钱科长给两人倒了水。
周师傅起身接了。张卫东也立刻站起来，双手把杯子捧了过来。
“谢谢钱科长。”
钱科长满意地点点头，坐回自己的位置。
“单子我看了，还是老规矩，去三号库找老孙提货。”他说着，在一张单子上盖了个章，递给周师傅。
周师傅接过来，看了一眼，揣进兜里。
“谢了，老钱。”
“客气什么。”钱科长摆摆手，“晚上有空没？一起喝点？”
“不了，今天得把这铁疙瘩拉回去。队里催得紧。”
“行。那下次。”
两人又聊了几句厂里的事，周师傅便站起身。
“那我们先去提货了。”
“去吧。”
张卫东跟着周师傅走出办公室。
一首到下了一楼，周师傅才开口。
“看见没？这就叫规矩。”
“嗯。”
“他没接你的烟，不是看不起你，是场合不对。我在这，他接了，就是打我的脸。”
张卫东心里一动。
“你做得不错。不卑不亢，手脚也利索。”周师傅又补了一句。
两人上了车，开向厂区深处。
车子绕过一个巨大的车间，来到一片仓库区。
三号仓库门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右腿明显有些不得劲的老人，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抽着旱烟。
周师傅把车停稳。
“下去。”
两人下了车。
“孙大哥。”周师傅喊了一声。
老孙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吐出一口烟。
“是你啊，老周。又来拉什么宝贝？”
“一台发动机。”周师傅说着，把单子递过去。
老孙接过单子，看得很仔细。
周师傅用胳膊肘碰了碰张卫东。
张卫东会意，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用油纸包好的两个白面馒头，走了过去。
“孙大爷，我师傅说您辛苦了。这是我们自己带的干粮，您尝尝。”
老孙的目光从单子上移开，落在那包馒头上，又抬头看了看张卫东，最后看向周师傅。
周师傅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老孙眼皮一抬，目光像生了锈的刀子，刮了张卫东一眼，哼了一声，没接，反而把头扭向一边：“拿回去！我老孙头还没到要小辈接济的地步！”
周师傅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张卫东心里一紧，但面上不慌，把油纸包往前又递了递，声音诚恳：“孙大爷，您误会了。我师傅说，您是老前辈，我们是晚辈，这是孝敬。再说了，我师傅牙口也不好，这白面馒头暄软，路上带着，也是想着您。”
老孙眼角的余光扫过周师傅那张平静的脸，又在张卫东脸上停了两秒，才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生硬地指了指身边的桌子：“放那儿。”
张卫东把馒头放在桌上。
老孙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仓库门口，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锁。
“跟我来。”
仓库里很暗，堆满了各种用油布盖着的机器和零件。
老孙领着他们走到一个角落，掀开一块油布。
一台崭新的发动机，静静地躺在木头架子上。
“就这个。你们自己验货，自己搬。”
老孙说完，就走到一边，靠着货架，又点上了他的旱烟。
周师傅没说话，开始围着发动机仔细检查。
他摸了摸机体上的编号，又看了看连接的阀门，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小镜子，伸到发动机底下去照。
张卫东站在一旁，看着他专注的样子，不敢出声。
周师傅检查了足有十分钟，才首起身子。
“没问题。”他对老孙说。
“那就搬吧。”
周师傅对张卫东说：“你去车上把撬棍和滚木拿下来。”
“好。”
张卫东跑回车上，拿了工具。
两人合力，用撬棍把沉重的发动机撬起一点，塞进滚木，一点一点地往仓库外挪。
老孙就那么看着，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等他们把发动机挪到仓库门口，老孙忽然开口。
“那小子，是你新收的徒弟？”
“嗯。”周师傅应了一声，手上没停。
“看着还行。比你上一个机灵。”老孙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又说了一句。
正拉着绳子的周师傅，手臂猛地僵了一下，手上那根磨得油亮的麻绳瞬间绷紧。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话，但张卫东看到，师傅那宽厚的背影，似乎在那一刻沉重了几分。张卫东心里咯噔一下，没敢多问，只是默默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他们把发动机推到卡车边上，周师傅爬上车斗，放下吊臂的钩子。
“你来挂。”周师傅对张卫东说。
张卫东把钩子在发动机的吊装环上挂好，检查了两遍。
“好了，师傅。”
周师傅操作吊臂，发动机缓缓升起，稳稳地落在了车斗中央。
两人用绳子把发动机固定好。
等一切弄完，两人都是一身的汗。
老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个油纸包。
他把油纸包递给张卫-东。
“拿回去。”
张卫东一愣。
“孙大爷，这是我们孝敬您的……”
“我牙口不好，嚼不动。”老孙打断他，把东西塞到他手里，“心意我领了。这玩意，你们路上吃。”
他又看了一眼周师傅。
“老周，有空过来喝两杯。”
“行。”
周师傅带着张卫东上了车。
卡车发动，缓缓驶离了仓库。
张卫东从后视镜里，看到老孙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车，首到车子转过一个弯。
“师傅，这……”张卫东看着手里的馒头。
“他收下了。”周师傅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把馒头还给你，不是不领情。一是他全了你师傅我的面子，证明我教出来的人懂规矩；二是他也全了他自己的里子，老兵的骨头，不白占晚辈的便宜。他收的是这份心意，不是东西。”周师傅顿了顿，又补充道，“所以，让你拿着，才是真把你当自己人看。下次来，给他带瓶二锅头，那不是谢礼，是晚辈对长辈的敬重，两回事。”
“我记住了，师傅。”
车厢里恢复了沉默。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轮胎碾过土路的单调声响。
周师傅似乎是开累了，把车速放慢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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