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这是我师傅，周师傅。”张卫东介绍道，“师傅，这是我媳妇，王秀兰。”
王秀兰紧张地绞着围裙的一角，连忙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周师傅好。”
周师傅的目光像带着钩子，从她满是局促的脸上扫过，又在屋里那几个用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李上停顿了片刻，最后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东西，更像是在掂量这点家当的分量。
“师傅您先坐，早饭马上就好。”王秀兰说完，又赶紧回了灶房。
早饭是稀饭和咸菜。
炕桌上，欣欣坐在王秀兰怀里，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一双眼睛好奇又胆怯地偷偷打量着周师傅。
周师傅没说话，端起碗，三两口就喝完了。他把碗往桌上一放，发出“咔”的一声。
“吃完了就干活。”
院子里，周师傅站在卡车边上指挥。
“那个桌子，先拆了搬。”
张卫东二话不说，拿起工具，三两下就把那张破桌子拆成了几块木板。
“师傅，这木板沉，我一个人来就行……”张卫东刚想发力，另一头己经被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稳稳抓住。
周师傅看都没看他，下巴朝门外一扬，沉声道：“走。”一个字，比“废话多”三个字的分量还重。张卫东心里一热，默默跟上。
两人合力，把桌板还有那几个沉甸甸的包裹，一件件搬上车斗。
王秀兰抱着那个用旧衣服包好的瓦罐，里面是家里仅有的几个没豁口的碗。
“当家的，这个慢点。”她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张卫东稳稳接住，放进驾驶室。
不到半小时，整个家就空了。那几个可怜的家当，放在巨大的卡车车斗里，显得空空荡荡。
“你媳妇和娃先上车。”周师傅说。
王秀兰抱着欣欣，有些费力地爬上高高的副驾驶。
“师傅，您跟秀兰在车上等我一下。”张卫东说，“我去找大队长说一声。”
他快步走向村西头的大队长家。
李建国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张卫东过来，又看了一眼他家门口那辆大卡车，停下了手里的斧子。
“卫东？你这是……”
“大队长，我来跟您说一声。”张卫东站定，语气平静，“我们家，要搬到镇上去了。”
李建国停下劈柴的动作，斧刃还嵌在木桩里。他眯着眼，审视着张卫东，仿佛要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花来。“搬镇上去？”他把这西个字嚼得很慢，带着一股审问的味道。
“嗯。”张卫东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秀兰在卫生院找了个活，以后我们娘俩就住镇上，方便照应。”
“卫生院？李大夫那？”李建国笑了，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你张卫东现在是真有本事了啊，手都伸到镇上去了。”话里带着明显的酸味和不信。
卫生院，李江河那个眼高于顶的李大夫。王秀兰一个农村妇女，能去那儿上班？
他盯着张卫东，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但张卫东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一丝炫耀。
“这是家里的钥匙。”张卫东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递了过去，“这老屋子，以后就麻烦您帮忙照看了。”
李建国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在那把冰冷的钥匙上停留了几秒，才伸手捏了过来，在手里掂了掂，仿佛在掂量张卫东这个人。“行。”他把钥匙揣进兜里，声音压得很低，“镇上不比村里，人多眼杂，凡事多留个心眼。好好干，别忘了自己是红旗村出来的人。”
这句“好好干”，听着是嘱咐，更像是敲打。
“会的。”张卫东点点头，“那我走了，大队长。”
他转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张卫东爬上驾驶室，关上车门。
王秀兰和欣欣挤在中间，欣欣的小脸紧紧贴着王秀兰的胳膊。
周师傅发动了汽车，解放卡车发出一声轰鸣，缓缓开动。
车子驶出村口，红旗村那些低矮的土坯房，在视野里慢慢变小，最后变成模糊的一片。
王秀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
欣欣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树木，眼睛里全是新奇。
前方的土路颠簸，但很宽阔。
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
“坐稳了。”周师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卡车驶入红星镇，街道两旁的景象，对王秀兰和欣欣来说，是全然陌生的。
人多了，房子也密了。不再是村里那种泥土路，脚下是硌脚的石子路。
王秀兰抱着欣欣，手心紧张得全是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当家的，咱家……在哪？”
“快了，就在前面河边上，清净。”张卫东看着前方，声音很稳。
周师傅把着方向盘，没说话，在一个岔路口熟练地一拐，车速慢了下来。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排院落前。其中一扇崭新的木门前，周师傅拉了手刹，熄了火。
“到了。”
王秀兰顺着张卫东的目光看过去，呼吸猛地一窒。
青色的砖墙，黑色的瓦片，一扇比人还高的崭新木门……这一切像画一样，狠狠撞进了她的眼睛里。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欣欣的衣角，指甲都掐白了。这不是房子，这是她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地方。村里的土坯房跟它一比，连鸡窝都不如。
“这……这……是咱家？”她的声音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又轻又飘，生怕一用力，眼前的景象就会像泡影一样碎掉。
“嗯。”张卫东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下来吧。”
他先是把欣欣抱了下来，然后转身，朝王秀兰伸出手。
王秀兰看着他那只宽厚、带着油污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了上去。
张卫东扶着她稳稳落地。
周师傅也下了车，靠在车头上，摸出烟杆，没点火，就那么看着。
张卫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崭新的铜钥匙，走到门前，插进锁孔里，轻轻一拧。
“咯吱”一声，门开了。
一个干净整洁的院子，出现在王秀兰眼前。院子是黄土地，被扫得很干净。角落里，真有一口青石砌成的水井。正对着大门的，是三间敞亮的青砖大瓦房。
“进来吧，媳妇。到家了。”张卫东推开门，回头对她说。
王秀兰的脚像生了根，挪不动。她看着院子，又看看张卫东，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欣欣躲在王秀兰身后，探出小脑袋，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爹，我们以后住这里吗？”
“对，欣欣喜欢吗？”
欣欣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秀兰这才像是被惊醒，拉着女儿，迈着小步，走进了院子。
她伸手摸了摸那冰凉的井沿，又摸了摸堂屋的门框，指尖都在颤抖。
“东西卸下来。”周师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诶，来了！”张卫东应了一声。
几个人开始搬东西。
不到十分钟，就全堆在了院子里。巨大的卡车，和这点可怜的家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师傅，进来喝口水吧。”张卫-东说。
“不了。”周师傅摆摆手，转身就准备上车，“安顿下来，好好过日子。别惹事。”
“我知道了，师傅。”张卫东应道。
周师傅拉开车门，一只脚己经踏了上去，动作却猛地顿住。他回过头，视线越过张卫东，第一次，像一把锋利的锥子，首首地钉在了王秀兰身上。
王秀兰被他看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把欣欣搂得更紧了。
“你。”周师傅开口，声音又冷又硬，“卫生院那活儿，是正经地方，不是村里嚼舌根的婆娘们待的地儿。去了，就闭上嘴，睁大眼，多看，多学，少说话。手脚放麻利点，别给你男人丢人。听懂了没？”
这番话，与其说是嘱咐，不如说是训诫，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卫东心里一紧，刚想开口，却看到王秀兰自己往前站了一步。她迎着周师傅审视的目光，虽然紧张得指节发白，却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不大但清晰：“师傅，我……我听懂了。我一定好好干，不给当家的丢人。”
周师傅盯着她看了足足三秒，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最后，他从鼻子里重重地“嗯”了一声，不再多看一眼，扭头就上了车。
王秀兰这才松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连忙快步走到院门口，在卡车还没发动前，对着驾驶室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久久没有首起身。
卡车离去，巷子里，只剩下张卫东一家三口，和一院子的阳光。
“当家的，我……我跟做梦一样。”王秀兰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喃喃地说。
“不是梦。”张卫东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走，看看咱家。”
他拉着她，推开了正屋的门。
屋里空荡荡的，但很敞亮。地面是青砖铺的，踩上去很踏实。
“这间是咱俩的屋。”张卫东指着东边的房间，“这间给欣欣，等她大了，就是她自己的房间。”
他又指着西边的屋子：“这是厨房，比村里的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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