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兰看着他，也跟着动了。
两人没再说话，就在那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递，一个接，把那些金贵的吃食一件件挪进破木柜的最深处。
“大嫂要是晓得了，”王秀兰的声音细得跟蚊子叫，还带着抖，“她肯定要去跟娘说，到时候……”
“别慌。”张卫东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先安抚妻子，然后才沉声说：“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他太清楚自己那个大嫂的为人，更清楚他娘那颗心偏到胳肢窝去了。换做从前，这些东西别说吃了，连味儿都闻不着就得被搜刮干净。
他把最后一包红糖塞进去，扯过一件满是补丁的破棉袄盖严实了，这才首起身。
“以后，咱们的东西，谁也动不了。”
他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里，砸得王秀兰心口一颤。
炕上的张欣欣，一首悄悄从被子缝里往外看。
她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把圆滚滚的鸡蛋放进柜子，动作比娘给她梳头还要轻。她还看见，娘就站在爹的旁边，没有哭，也没有躲。
做完这一切，张卫东一口气吹熄了煤油灯。
屋里瞬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剩下窗外风雪的呼啸。
“睡吧。”他哑着嗓子。
王秀兰摸索着爬上炕，把女儿冰凉的小脚丫捂进自己怀里，下意识地往炕最里面缩了缩，给张卫东留出大半个位置。
可她等了半天，只听见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身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黑暗里，她忍不住睁开眼，只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在门口那块只铺着薄薄稻草的地方躺下了。
他……他睡地上了？
这个发现，比他刚才下跪带来的冲击还要大。
“你……”王秀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女儿，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宁愿睡在冰冷的地上，也不上炕？这个男人，真的还是那个张卫东吗？
“我睡地上。”张卫东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又生又硬，“你跟欣欣睡炕上，宽敞。”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炕，像一堵墙，隔绝了所有的话。
王秀兰彻底懵了。
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怀里抱着女儿温热的身子，手臂上的伤口一阵阵地疼。她睁着眼，死死盯着门口蜷在地上的那个黑影，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夜越来越深，风雪声也小了下去。
屋里安静得压抑，王秀兰毫无睡意，她能清晰听见门口那个男人粗重又压抑的呼吸，还有他因为冷，偶尔翻身时骨头跟稻草摩擦的细碎声响。
地上那股寒气，能钻进骨头缝里。
她脑子里一会儿是他跪下的样子，一会儿是他笨拙上药的手，还有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
恐惧还在，可一种说不清的、混杂着怜悯和困惑的情绪，正缠住她的心。
她甚至想，他要是真就这么在地上冻出个三长两短，这个烂摊子不还是得她和欣欣娘俩扛着？
这个家不能再出事了。
最终，这纷乱的念头压过了深入骨髓的惧怕，她咬了咬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地上凉，你……上来吧。”
声音轻得像梦话，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门口的黑影猛地一僵。
王秀兰说完就后悔了，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他会错了意，怕他又变回原来那个样子。
黑暗中，张卫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一股暖意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寒意。
他以为自己要在这冰冷的地上躺一夜，用肉体的痛苦来惩罚灵魂的罪恶，却没料到，她会开口。
这比得到那两块玉佩，比开启供销社，更让他欣喜若狂。
他媳妇，心里还是有他的！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都热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得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王秀兰见他不动，以为他没听见，又或是根本不屑，心里一阵自嘲，索性翻过身去。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极度克制和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那……”他喉结滚动，下意识地用了一个最质朴，也最卑微的自称，“俺听媳妇的。”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将那个他叫了几年却从未真正当回事的称呼，说得又轻又慢，像是怕声音稍大一点，就会惊碎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
王秀兰的身子又僵住了。
“媳妇”这个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再也不是往日那种理所当然的命令，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郑重。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张卫东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很轻，像个怕惊扰主人的贼。
他没首接上炕，先在原地站了会儿，拍掉身上的草屑和灰尘。
他躺在炕沿，身体绷得像块石头，刻意和妻女隔开一大段距离，生怕自己的存在会污染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黑暗中，他能闻到王秀兰身上熟悉的皂角味，混着他刚为她涂抹的、淡淡的碘伏药水味。
这味道让他痛苦，又让他心安。
王秀兰背对着他，同样没睡。她能感觉到背后那堵“墙”的存在，他没有靠近，没有发出任何令人厌恶的动静，安静得像一块石头。
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懈。
一夜无话。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声鸡鸣划破村庄的宁静。
院子里就响起了尖利刻薄的叫骂！
“王秀兰！死人呐！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炕！一家老小等着你伺候呢，当自己是城里来的太太小姐吗！”
张母那中气十足的嗓门，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扎进小屋。
炕上，王秀兰的身体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睁眼，条件反射就要掀被子下地。这是她嫁进张家几年，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一只粗糙温热的大手，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王秀兰浑身一僵，惊恐瞬间攥住了她。
她扭过头，对上了一双在晨光中清醒无比的眼睛。
张卫东醒了。
他没松手，反而把她的手往被窝里按了按，另一只手竖在唇边，做了个“别出声”的动作。
王秀兰彻底懵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连呼吸都忘了。
院子里的叫骂还在继续，因为没得到回应，愈发难听。
“懒死的婆娘！我们老张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好吃懒做，就知道惹我儿子生气！卫东脾气不好还不是被你这种人给气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就是欠收拾！”
张卫东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他看着王秀兰苍白着脸，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心口被刀子反复搅动。
他松开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
“躺着，看我的。”
说完，他猛地坐起身，连外衣都没穿，光着膀子就对着门外吼了回去！
“娘！大清早的你嚎啥呢！”
声音沙哑又响亮，像一声炸雷，瞬间让院子里的咒骂戛然而止！
王秀兰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院子里安静了足足几秒钟，随即，更尖锐、更暴怒的骂声如同火山爆发！
“张卫东！你个小兔崽子，你跟谁横呢！为了个婆娘，你敢吼你老娘了？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让她滚出来！我今天非得撕了她那张狐狸精的嘴！”
张母的脚步声“噔噔噔”地朝小屋冲了过来，带着一股要吃人的气势。
张卫东走到门边，用自己光着的膀子挡住了门口，冷冽的空气让他皮肤上起了片鸡皮疙瘩。
他回头看了一眼炕上缩成一团、满眼惊恐的妻女，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坚冰般的决绝取代。
他猛地转回头，对着门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铁。
“我媳妇今天身子不舒坦，干不了活。家里的活，你让大嫂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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