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一片灰蒙蒙的建筑轮廓线钻进视野。
青阳市，到了。
“坐稳了。”周师傅把烟屁股弹出窗外，“到了市里，少说话，多看多记。这儿的人，心眼子比镇上的土路还多。”
解放卡车一进市区，路两边的景象就全变了。一排排红砖楼房取代了低矮的平房，高高低低的烟囱吐着黑白浓烟，空气里那股子煤烟和铁锈混在一起的味儿，首往人鼻子里钻。
车速慢了下来，周师傅把着方向盘，熟门熟路地穿行。最后，卡车在一个挂着“青阳市第一机械厂”大牌子的大铁门前停稳。
门卫室里的人一探头，看见是周师傅的车，立马满脸是笑地推开大门，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周师傅，今儿个您老亲自跑一趟啊？”
周师傅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把车稳稳开进了厂区。
厂区里到处是机器的轰鸣和当当的敲击声，震得人耳朵发麻。张卫东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工人，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脸上是一种城里人特有的表情，说不清是自豪还是麻木。
这里的一切，都跟红旗村、红星镇是两个世界。
卡车刚在一座大厂房前停稳，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干部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人没到，声先到了。
“老周！我的周大师傅！可算把你给盼来了！这批件儿再不到，车间主任能把我家门槛给踏平了！”
周师傅推开车门跳下去，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路上耽搁了会儿。”
“耽搁了？”那干部扶了扶眼镜，视线落在跟着下车的张卫东身上，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那不自然的肩膀。
“这位是？”
“我带的学徒。”周师傅言简意赅，身子一侧，不着痕迹地就把张卫东挡在了身后。“货单在这儿，老规矩，你们卸车，我得看着。”
“行行行，你老周办事，我一百个放心！”干部接过货单，扭头就朝厂房里喊人，三下五除二就叫出来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年轻工人。
周师傅不再搭理他，自顾自走到车厢后头，解帆布，验封条。
张卫东跟过去，刚想搭把手。
“你站着别动。”周师傅头也不回地甩过来一句。
张卫东的动作僵住了。
工人们七手八脚地开始往下搬沉重的木箱子。那个干部凑到周师傅旁边，摸出一根烟递过去。
“老周，路上不顺当？这小伙子瞅着不对劲啊。”
周师傅没接烟，眼睛盯着工人们的动作。
“野狼沟那段路，有几只苍蝇，拍掉了。”
干部脸上的笑一下就僵了，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藏着点后怕。
“老周，还是那帮畜生？您……没吃亏吧？听说他们下手黑着呢。”他瞟了眼张卫东的肩膀，“这小兄弟……”
“我的人，还轮不到他们动。”
周师傅的调门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干部心口。他立马闭了嘴，识趣地跑去指挥工人快点干活。
卸完货，办完交接，周师傅拿着回执单，没急着上车，冲张卫东一扬下巴。
“跟我来。”
张卫东一头雾水，但还是跟了上去。他肩膀越来越疼，跟有针在里头乱扎一样，额头上己经冒了一层冷汗。
周师傅领着他穿过嘈杂的车间，进了一个相对清静的角落，是厂里的维修班。几个老师傅看见周师傅，都热情地打招呼，嘴里喊着“周工”。
周师傅跟一个熟识的老师傅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师傅便从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里，拿出一瓶深褐色的玻璃瓶子，上头连个纸片标签都没有。
“拿着。”周师傅把瓶子塞进张卫东手里。
瓶身冰凉，一股刺鼻的药味儿。
“这是？”
“红花油，活血化瘀的。”周师傅指了指旁边一条长凳，“坐下，把上衣脱了。”
口气不容商量。
张卫东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咬着牙，一点点把那件油污工服脱了下来。里头的确良衬衫早被血和汗浸透，黏在身上。
当他把衬衫也褪下时，整个左边肩膀连着后背，一片青紫，高高地肿着，看着就吓人。
维修班里几个师傅都倒吸一口凉气。
“嘿，这下手可真够黑的！”
“小伙子，这得赶紧揉开，不然明儿个胳膊都抬不起来！”
周师傅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一把抢过张卫东手里的瓶子，拧开盖，倒了些在自己粗糙的手掌上，使劲搓热。
“忍着点。”
话音刚落，那双带着灼热药油的大手，就按在了张卫东的肩膀上。
“嘶！”
张卫东疼得浑身一颤，肌肉瞬间绷得跟铁块似的。
“放松！”周师傅一声低喝，“想这条胳膊废了不成！”
他手上的劲儿极大，像要用指头把那淤血硬生生从肉里挤出来。每一下揉捏，都带起一阵钻心的疼。张卫东的牙咬得咯咯作响，冷汗顺着脸往下淌，却硬是没再吭第二声。
他能感觉到，周师傅的手法很老道，劲儿虽重，却都用在了地方。一股热流随着揉捏，在剧痛中慢慢散开，僵硬的肌肉似乎活了过来。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周师傅才松开手。张卫-东整个后背都湿透了，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行了。”周师傅把剩下的半瓶红花油扔给他，“回去早晚各揉一次，三天就好。”
他自己则走到水龙头边，抓起一块满是油污的肥皂，仔仔细细地洗着手，一遍又一遍。
张卫东穿好衣服，活动了下肩膀，虽然还是疼，但那种堵着的感觉确实轻了不少。
“师傅，谢谢您。”他低声说。
周师傅擦干手，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和一些粮票，塞到张卫东手里。
“你这次跟车的工钱和补助。”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回程的车下午才装货。给你放半天假，在市里转转，别乱跑，也别惹事。下午西点，准时在厂门口等我。”
张卫东捏着手里的钱和票，心里一热。
周师傅又看了一眼他那只受伤的胳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刚走两步，他脚下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
“厂子西边，有个废品站，挨着鸽子市。你要是想给你婆娘闺女倒腾点稀罕玩意儿，可以去那儿看看。”
“不过，那地界儿净是些牛鬼蛇神，自个儿把眼睛放亮点。”
说完，他便迈开大步，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厂房的尽头。
张卫东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瓶红花油和还带着周师傅体温的钱票，心里翻江倒海。
鸽子市……废品站……
他知道，这趟青阳市，没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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