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平稳地停在红星轧钢厂南门口。
陆远跳下车，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自然地伸出，护在刻晴身后，以防她下车不稳。
阳光正好，他迎着光，轮廓被勾勒出一圈温暖的金色。那点刚刚在林荫道上升起的雀跃，被他很好地藏在了沉稳的表情之下。
周海早己在门口翘首以盼，看到两人回来，立刻像找到了组织的游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
“刻晴同志！陆师傅！”他激动得脸颊通红，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个人档案袋，像是攥着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刻晴点点头，算是回应。
她刚想开口安排周海去办公室安顿，厂门口传达室的电话就疯了似的响了起来。
一个保卫科的干事接了电话，只“喂”了一声，脸色就变了。他放下电话，连跑带颠地冲到刻晴面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敬和焦急。
“刻晴同志！杨厂长让您和陆远同志立刻去他办公室！立刻！”
“出什么事了？”陆远眉头一皱，将刻晴挡在了身后。
“不知道啊！”干事急得首摆手，“厂长的秘书亲自打的电话，就说了两个字，‘十万火急’！”
周海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他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
刻晴的目光扫过干事惊慌的脸，心中那根名为“变数”的弦被轻轻拨动。她对周海说：“你先去我办公室等我，自己找地方坐。”
说完，她看向陆远。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多言，迈开步子，快步朝着办公楼走去。
一路上，所有遇见他们的工人和干部，都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目送着他们，神情复杂。二厂发生的事情，像长了翅膀，己经飞回了红星厂。
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陆远伸手推开门，一股沉闷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杨厂长，这位在厂里说一不二的一把手，此刻正像个小学生一样，拘谨地站在自己的办公桌旁。
而他那张宽大的、象征着权力的办公桌后，主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的青年。
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洗得半旧的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他面容俊朗，眉眼深邃，坐姿笔挺如松，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如山，如岩。
他手中没有端着茶杯，而是在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两枚己经盘得油光发亮的文玩核桃。核桃在他指间碰撞，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咔哒”声，敲在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心上。
看到刻晴进来，青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刻晴身上。
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的所有心思都吸进去。
在那一瞬间，刻晴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感觉……太熟悉了。
不是记忆中那张属于“岩王帝君”的脸，而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同类的气息。那是属于上位者的，俯瞰众生、制定契约、建立秩序的眼神。
“你就是刻晴同志？”
青年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天然的磁性，不容置疑。
杨厂长连忙介绍：“刻晴同志，这位是……是国家计划委员会的钟岩同志。”
国家计划委员会。
这六个字，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杨厂长和陆远的心头。那是共和国经济的大脑，是决定所有工厂命运的地方。
钟岩没有理会杨厂长的紧张，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刻晴。
“你在第二钢铁厂做的事，我们知道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一份堪比教科书的热处理工艺改进方案，一份精准到个位数的仓库盘点报告。很精彩。”
他用了“精彩”这个词，却没有丝毫赞扬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
陆远向前挪了半步，魁梧的身躯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熊，将钟岩的视线隔开了一部分。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带来的压迫感，远超之前遇到的任何人。
钟岩的视线掠过陆远，又回到刻晴脸上，话锋一转。
“但这些，都是术。”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副巨大的华北地区工业布局图前。
“我想知道，你对‘道’，怎么看？”
他伸出手，在地图上轻轻一划，圈住了京城周边的十几个代表着钢铁厂的红点。
“现在，给你一个权力，调动这里所有钢厂百分之十的闲置产能和积压库存。”
他转过身，看着刻晴，抛出了一个足以让杨厂长窒息的问题。
“你，用它来做什么？”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杨厂长额头见了汗，这个问题，己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工厂，甚至一个工业局的管理范畴，这是在问如何执掌一地之经济命脉！
陆远的手，己经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骨节发白。
他不懂什么道，什么术，但他听懂了，这个叫钟岩的男人，在用整个华北的钢铁工业，来考校刻晴。
然而，刻晴却笑了。
不是微笑，也不是冷笑，而是一种棋手终于等来对手的、酣畅淋漓的笑意。
她从钟岩的眼中，看到了对“秩序”和“契约”的绝对追求。
那不是凡人的权力欲，而是一种近乎于神的、想要将世间万物都纳入合理规则的本能。
她走到地图前，与钟岩并肩而立。
“钟岩同志，你这个问题，问错了。”
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像一把利剑，劈开了办公室里凝固的空气。
杨厂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刻晴伸出纤细的手指，点在地图的中心——京城的位置。
“在回答‘用它做什么’之前，我们必须先解决三个问题。”
“第一，‘它’是什么？一百吨废钢和一百吨特种钢，价值天差地别。我们需要一套统一的、精细化的物资评估标准，让每一颗螺丝钉都有它自己的‘身份’。”
她的手指划向地图上的另一座城市。
“第二，‘谁’需要它？城南机床厂缺45号钢，城北锅炉厂可能正愁高压钢管无处堆放。我们需要一个能实时更新、精准匹配的‘需求数据库’。”
最后，她的手指在几座城市之间，画出几条无形的线。
“第三，‘如何’送达？用火车还是汽车？成本多少？损耗多少？我们需要一个能够计算出最优路线和成本的‘物流调度模型’。”
她收回手，转头迎上钟岩深邃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所以，与其问我用这百分之十的产能做什么，不如先问，我们该如何建立一套让所有资源都能被看见、被量化、被最优匹配的‘规矩’？”
“在没有建立起这套‘规矩’之前，任何宏大的调动，都是一场豪赌，是对人民财产的不负责任。”
钟岩古井无波的眼中，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他凝视着刻晴，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透。眼前的女孩，没有被他抛出的宏大命题所迷惑，反而以一种更宏大、更基础、更接近本质的视角，解构了他的问题。
这不是回答，这是反问。
更是一种宣言。
一种属于“玉衡星”的，对建立秩序的绝对自信。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远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极致，他能感觉到，两个同样强大的灵魂正在进行无声的碰撞，那迸发出的火花，甚至比轧钢车间的钢花更加炽热。
许久。
钟岩收回了目光。
他重新走回办公桌后，拿起那张属于杨厂长的电话，熟练地摇动了手柄。
“接计委办公厅，给我接周主任。”
电话很快接通，钟岩的语气不容置疑。
“主任，是我，钟岩。关于在重点企业内部试点‘资源优化办公室’的计划，我建议，立刻执行。第一个试点，就放在红星轧钢厂。编制，两个。专项经费，先拨五百。对，负责人叫刻晴……我会亲自跟进。”
挂断电话，他从中山装的内袋里，掏出一张硬质卡片，递到刻晴面前。
卡片是烫金的，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内部电话号码。
钟岩。
“你的办公室，计委会下拨专项经费和编制。”
他站起身，与刻晴擦肩而过，走向门口。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你刚才说的那套‘规矩’，拿一份草案出来。”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一个月后，来西山。我希望，你的‘道’，能配得上你的‘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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