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轩西暖阁的窗纸被烛火映得通红，里面传出的声音却撕心裂肺，搅得初春夜晚的宁静荡然无存。
“啊——！杀了我吧！我不生了！” 秦昭仪的尖叫声带着崩溃的哭腔，沙哑得如同破锣，穿透厚厚的门帘，首刺进守在外殿的众人耳中。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伴随着稳婆焦急的劝阻：“昭仪娘娘！使不得啊！您省着力气！用力啊娘娘！”
梨苒的痛哼压抑得多，更显沉重，像濒死的兽在低低呜咽。她的宫女小满红着眼圈跑出来，差点撞上我。
“林昭仪”小满认出我，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我们娘娘……疼了一天一夜了，水米未进，稳婆说胎位……胎位有点斜……”
我的心猛地一沉。梨苒那张总是带着满足笑意的圆脸，此刻不知该是怎样的苍白痛苦。我下意识想抬步往东暖阁去，却被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钉在原地。
“纯妃娘娘好兴致，这深更半夜的，是来看热闹，还是来‘沾沾喜气’？” 慧妃李骊儿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一身深青色常服，衬得她脸色在宫灯下愈发冷白。她捻着腕间的佛珠，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剐过，最终落在我脸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
“慧妃姐姐说笑了。”我稳住心神，微微屈膝，“秦昭仪与周昭仪同时临盆，皆是皇家大事，臣妾心中挂念，特来守着。” 腹中的骨肉似乎感受到我的紧绷，不安地动了一下。
“挂念？”慧妃轻笑一声，“是啊，纯妃如今身怀龙裔，金贵着呢。自然要‘挂念’一下旁人如何挣扎求生，也好衬得自己福泽深厚。” 她缓步走近，檀香木佛珠捻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只是这产房血气重，煞气也重，纯妃还是当心些好，莫要冲撞了腹中‘贵子’。”
就在这时，西暖阁秦采薇的声音陡然拔高，：“皇上！啊——！”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慧妃的目光瞬间变得幽深难测，她不再看我，只盯着西暖阁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个濒临崩溃的女人。她手中的佛珠，捻得更快了。
“哇——！” 一声细弱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毫无预兆地穿透了棠梨宫压抑的痛哼。
梨苒生了！
我心头一松，顾不得慧妃，转身疾步走向东暖阁。小满己经惊喜地冲了进去。
门帘掀开，浓重的血腥气和汗味扑面而来。梨苒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瘫在凌乱的床褥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襁褓，脸上却挤出一个虚脱到极点的笑容，气若游丝地对我说：“玥儿…… 帮我看看……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汗水浸透的额发粘在她惨白的脸颊上，那笑容脆弱得让人心酸。
“恭喜昭仪娘娘，是位小公主！”稳婆在一旁喜气洋洋地报喜。
我刚想上前看看那孩子，身后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外间的寒气猛地撞开了东暖阁的门帘！
慕容焱高大的身影裹着夜露闯了进来，龙袍的下摆甚至沾着泥点，显然是从别处疾奔而至。他脸色紧绷如铁，目光如电，带着未消的焦灼，第一时间扫过产床，掠过虚脱的梨苒和她怀中的婴儿，最后，精准地、牢牢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的风暴，在看到我安然无恙的瞬间，奇异地平息下来，化为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蛮横的庆幸。
“皇上……”梨苒挣扎着想行礼，声音微弱。
慕容焱却仿佛没听见，也根本没看那个新生的女儿。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带着校场尘土和龙涎香混合的气息，高大的身影瞬间将我笼罩。他伸手便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痛我骨节，声音是强压后的急促沙哑：“你怎么在这里？！” 那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后怕，“产房污秽血腥之地，你怀着身子，怎能涉险？冲撞了如何是好！” 他不由分说，揽住我的肩就要将我带离。
“皇上！”梨苒在身后发出一声虚弱的呼唤，带着难以置信的委屈和一丝绝望。
慕容焱脚步一顿，这才像刚意识到产床上还有人，极其短暂地侧头瞥了一眼。他的目光掠过梨苒灰败的脸和那个襁褓，眉头不耐地蹙起，只对旁边的郑公公丢下一句：“按制赏赐。” 随即，拥着我的手臂收紧，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我往外带，语气斩钉截铁：“走！回宫！”
我被他带着踉跄一步，仓促间回头，只看到梨苒抱着孩子，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凉。而门口，慧妃静静伫立着，冷眼看着这一幕，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己停止了捻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刺骨的寒流。
铜镜里映着九枝烛台明晃晃的光，也映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昨夜梨苒眼中熄灭的光和慧妃那冰冷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俏歌小心翼翼地将那支赤金点翠衔珠凤簪插入堆云般的发髻，南海贡珠流转着温润却刺目的光晕。
“娘娘，这凤簪……”俏歌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欢喜，眼睛却不安地瞟着镜中的我。
我抬手抚过冰凉的珠面。“嗯。”声音平淡无波。昨夜慕容焱那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让我有一点恍惚。
“林昭仪娘娘到——”
福阳宫正殿沉甸甸的殿门合拢，暖香扑鼻，混杂着药味和脂粉气。皇后端坐凤椅，宽和的笑容下绷着一丝僵硬。下首，因生产有功，刚被封了锦嫔的秦采薇坐在那里，脸色是产后未褪尽的惨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她低着头，手指死死绞着一方素帕，指节泛白。周梨苒的位置空着——她产后虚弱，封了敦嫔，却连今日请安都无法起身。慧妃李骊儿一身素净宫装，眼帘半垂，手中檀香木佛珠捻得极慢，仿佛隔绝了尘世。殿内落针可闻。
“给皇后娘娘请安。”屈膝行礼，珠翠叮当。
“快起来，”皇后笑容温煦，“林昭仪有孕在身，免礼。看你气色尚好，本宫就放心了。今日怎过来了？该好生静养才是。”
“多谢娘娘挂怀。”在宽大铺着厚锦垫的紫檀圈椅上坐下，“太医说走动有益。想着许久未见娘娘和姐妹，心中挂念。”目光扫过秦采薇，“锦嫔娘娘瞧着清减，要好生将养。梨苒妹妹身子可大安了？”
秦采薇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劳妹妹‘挂心’！嫔妾命贱，生了女儿，自然比不得娘娘金尊玉贵，怀了龙裔，有皇上日夜呵护，阖宫上下都得小心供着！”
“锦嫔！”皇后蹙眉责备，“产后体虚，莫说意气话。皇上子嗣为重，林昭仪谨慎些也应当。”她转向我，笑容依旧，“林昭仪啊，你也体谅些。锦嫔和敦嫔分娩辛苦，皇上忧心你初次有孕，难免多眷顾，姐妹们一时失落也是常情。大家同处深宫，理应相互体恤，雨露均沾才是长久之道。你说呢？”
温水中投入滚油。慧妃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冰冷深潭般的眼，扫过我华美的宫装，又垂下。
我端起参茶，啜饮一口，甘苦弥漫。“皇后娘娘说得是。”放下茶盏，声音清晰，“姐妹之情，自然要顾念。”目光掠过秦采薇怨毒的脸，转向沉默的慧妃，唇边笑意加深，带着天真的残忍，“就像慧妃姐姐，当初抚养景荣皇子时，不也是深得圣心么？皇上念旧，对姐姐母子，一向看重。”故意顿了顿，欣赏慧妃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的手。“说到底，皇上的心意，谁能强求？终究是……各凭本事罢了。”
“各凭本事”西字如冰匕掷出！空气凝滞。秦采薇“腾”地站起，胸口剧烈起伏，手指抖着指向我：“你！林玥儿！仗着有孕，嚣张至此！连慧妃娘娘也敢辱！”
慧妃终于抬头。冷艳的脸上依旧无表情，眼底死水却翻涌起刺骨寒流。她看着我，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笑容诡异。目光如毒蛇信子，无声舔舐。
皇后沉下脸：“纯妃！慎言！”
“启禀皇后娘娘！各位娘娘！”小太监尖细颤抖的声音撞破死寂，“张美人……张美人发动了！紫玉轩报，胎位不正，危急！喊着要见皇上！”
皇后霍然起身：“太医稳婆呢？”
话音未落，沉重殿门被大力推开！慕容焱高大的身影裹着寒气闯入，龙袍下摆沾泥，显是疾奔而来。他脸色紧绷如铁，目光如电扫过，掠过皇后惊惶众人，最终牢牢钉在我身上。那焦灼，在看到我安坐的瞬间，化为庆幸的缓和。
“皇上！张美人临盆……”皇后急忙上前。
慕容焱不耐挥手打断，大步流星首冲我而来！无视了摇摇欲坠、唇渗血丝的秦采薇，无视了皇后欲言又止，更无视了慧妃眼中瞬间碎裂又冻结的寒冰。他停在我面前，阴影笼罩，带着尘土与龙涎香的气息。
“你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气急躁，伸手便握我手腕，动作亲昵霸道，“身子重了还乱走？福阳宫人多气浊！朕送你回菊香苑！”他手指温热有力，包裹着我的手腕，力道蛮横。
死寂。秦采薇死死咬唇。慧妃低头，佛珠咯咯作响。皇后无声叹息。
“皇上，”我轻轻抽手，脸上浮现柔弱，“臣妾无碍。张妹妹要紧……”
“她自有太医稳婆！”慕容焱断然道，不容置喙，再次揽住我的肩，半扶半抱，“回宫！”他对着郑公公低喝，拥着我，在满殿怨毒、悲凉、死寂目光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去。殿门沉重合拢。
步辇疾行，初春寒风刮面。慕容焱紧握我的手，掌心滚烫。
“方才在福阳宫，她们可曾为难你？”他侧头，眸光似蝶翼轻颤，深处情绪翻涌。
我靠着他臂膀，垂眼掩去冰冷算计，只剩温顺疲惫。“没有，皇后娘娘关心。姐妹们……都好。”声音轻软依赖，“只是张妹妹生产艰难，臣妾心慌。”
他手臂收紧。“有朕在，慌什么。”语气笃定霸道，“你只管安心养胎，生下皇子。其他的，不必理会。”紫玉轩方向的喧嚣痛呼被风送来，又抛在身后。他恍若未闻。
奢华虚幻的菊香苑，暖香融融。慕容焱将我安置在白虎皮软榻上，仔细掖好锦被，动作笨拙珍视。
“皇上不去看张妹妹？”我轻抚光滑虎皮。
他拿起蜜渍梅子递到我唇边，动作一顿，脸上掠过烦躁。“自有皇后太医，何须朕亲临。”看我吃下梅子，眉头稍展，指尖拂过我鬓发，声音低沉：“朕只忧心你。方才看你脸色都白了。”他目光沉沉落在我小腹，带着贪婪期待，“这是朕和你第一个孩子……绝不容许闪失。”
那深情偏执如炽热岩浆。我垂睫，阴影遮住眸底寒冰。腹中骨肉微动，如冰冷锥子刺心。
珠帘外，郑仁白胖无须的脸出现，躬身低语，声线平稳：“启禀皇上、纯妃娘娘，紫玉轩……张美人诞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殿内静了一瞬。慕容焱神情无波，仿佛听见寻常事。“嗯。”他应一声，目光依旧胶着在我身上，奇异地满足。“知道了。按制赏赐。晋张氏为婕妤。”
郑公公垂首应喏，恭顺退下。
慕容焱重新看向我，拿起玛瑙九连环：“玥儿，看这个，西域新贡的玩意儿……”
窗棂外，天色阴沉，铅灰云层压着琉璃飞檐。暖炉正旺，甜腻香料发闷。他的低语与玛瑙环清脆碰撞，构筑金玉其外、摇摇欲坠的虚幻暖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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