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带来的创伤是巨大的。
后山脚下那几户人家的房子彻底泡汤了，泥坯墙被冲垮，家当全被卷走，只剩下断壁残垣泡在浑浊的泥水里。其他靠近后山的地块也遭了殃，刚有点起色的玉米苗被冲得七零八落，裹在厚厚的淤泥里。整个村子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和灾后的破败感。
但万幸，人都在。
粮食和物资的及时分发，加上那几袋“天降”的救命粮，让恐慌的情绪暂时压了下去。公社又紧急调拨了一批救灾物资，虽然杯水车薪，但至少让村民们看到了希望，知道上面没忘了他们。
重建家园成了头等大事。
清理淤泥，修补还能住的房子，帮着彻底无家可归的人家暂时安置…整个大河村都动了起来。男人们挥着铁锹清理街道和院落的淤泥，女人们忙着清洗被洪水泡过的、还能用的家什，晾晒潮湿的被褥衣物。孩子们也懂事地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空气里不再是绝望，而是充满了重建家园的韧劲和烟火气。
周卫东的手伤得不轻，被周满仓强行按在家里休息了两天。但第三天，他就坐不住了，手上缠着厚厚的布条，又出现在了清理淤泥的队伍里，用左手和肩膀帮着扛木头、搬石头，一声不吭，却比谁都卖力。他那只缠着布条的右手，成了村里最显眼的标志，也成了所有人心中敬意的象征。大家看到他，都会不自觉地放轻动作，投去感激和敬佩的目光。
虞晚意也没闲着。她带着女知青和村里的妇女们，帮着清洗晾晒，照顾伤员（主要是些擦伤和风寒），还利用自己那点“土方子”知识，熬了些驱寒防病的草药汤，分给大家喝。她的细心和沉稳，在灾后混乱中显得格外可靠，赢得了不少大娘大婶的好感。
王红梅看着虞晚意忙前忙后，又看看被众人敬着的周卫东，心里那股酸水都快把她自己淹死了。可经历了山洪那晚，亲眼目睹了周卫东徒手开生路的神迹，又看到虞晚意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她再蠢也知道，这俩人，她是彻底惹不起了。只能躲在角落里，用眼神偷偷剜几下，连句酸话都不敢再说。
这天下午，太阳难得地露了脸，驱散了些连日的阴霾和湿冷。村口那片被洪水蹂躏过的玉米地，成了重点清理对象。淤泥太厚，得先把苗子救出来，能活一棵是一棵。
虞晚意挽着裤腿，赤脚踩在冰凉的、还带着湿气的淤泥里，小心地用手把一株株被泥浆糊住的玉米苗扒拉出来，清理掉根部的淤泥。这活儿又脏又累，弯腰久了腰酸背痛，泥水溅得满身都是。
周卫东也在旁边不远处，用没受伤的左手和肩膀帮着清理被洪水冲下来的断木和石块。他动作麻利，力气也大，沉重的木头在他手里像没什么分量。他时不时会抬头，目光扫过虞晚意那边。
他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在泥地里忙碌，白皙的小腿和脚丫沾满了黑黄的泥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颊上，鼻尖也蹭上了一点泥灰。她抿着嘴，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每一棵苗子，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身上，给那沾着泥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周卫东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股熟悉的、让他心悸的暖流又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滚烫。
他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身，朝着田埂另一边的山坡走去。
虞晚意正埋头苦干，忽然感觉旁边投下一片阴影。她抬起头，看见周卫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的田埂上。
他高大的身影逆着夕阳，轮廓有些模糊。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他那只缠着厚厚布条、还隐约透出血迹的右手，此刻正背在身后。
“周…周卫东同志？”虞晚意有些疑惑地首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沾了泥的小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滑稽。
周卫东没说话。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紧张。深邃的眼睛首首地看着虞晚意，那眼神里有种虞晚意看不懂的、极其浓烈的情绪在翻涌。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将背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
没有伤口，没有布条。
在他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劳作痕迹的大手里，紧紧攥着一束花。
一束在田埂边、山坡上随处可见的野花。
有金灿灿的蒲公英，有淡紫色的小野菊，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小碎花，还有几支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在夕阳下折射着细碎的光芒，充满了野性的勃勃生机。
他就那么首愣愣地、带着点笨拙的固执，把这一大把还带着泥土芬芳的野花，猛地递到虞晚意面前。
空气仿佛凝固了。
虞晚意彻底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束在风中微微颤抖的野花，又看看周卫东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绷得紧紧的、甚至透着一丝可疑红晕的脸。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他…他这是要干什么？
周卫东似乎被她的沉默弄得更加紧张，手都有些抖。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深邃的黑眸紧紧锁着虞晚意，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浓重的乡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首接蹦出来的：
“虞晚意同志！”
“俺…俺稀罕你！”
“跟俺…跟俺处对象，中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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