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苑暖阁内,那碗暖粥带来的短暂安宁,如同投入深潭的萤火,微弱却倔强地照亮了方寸之地,终究抵不过沉沉夜幕的再次降临。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浓稠的墨色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风掠过庭院里的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深冬的萧瑟与寒意。暖阁内重新点起了烛火,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跃,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摇曳不安的心绪。
谢珩服下黑风重新煎好的药后,再次陷入了昏睡。这一次,他的呼吸比之前沉稳了许多,眉宇间那刀刻般的沉痛纹路似乎被药力抚平,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元宝被姜穗哄着,喝下了李太医特制的安神汤,此刻蜷缩在软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小脸埋在枕头里,呼吸均匀绵长,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黑风无声地守在外间,如同一道隔绝喧嚣的屏障。暖阁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两道此起彼伏、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姜穗坐在圆凳上,背脊挺得笔首,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身体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每一寸神经。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千斤巨石,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腹中那点暖粥带来的慰藉早己被漫长的守候和精神的极度紧绷消耗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空荡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
她不敢闭眼。
只要一合上眼,昨夜荷花池边那令人窒息的腥臭,累累白骨在火把下森然的反光,王氏癫狂扭曲的面容,谢珩崩溃嘶吼时眼底那毁天灭地的绝望……所有画面便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咆哮着冲入她的脑海,撕扯着她的神经。还有清晨周嬷嬷那碗险些泼下的滚烫药汁,谢珩唇边刺目的鲜红,元宝惊惧的哭喊……一幕幕交织重叠,在她疲惫不堪的脑海里反复上演,形成一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循环噩梦。
暖阁里弥漫的药味,此刻闻起来也仿佛带着昨夜池底淤泥的腐朽气息,让她胃里一阵阵翻搅。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搁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来对抗那汹涌而至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黑暗回忆和强烈的生理不适。
就在这时,意识深处那条沉寂了许久的蓝色胖头鱼,似乎终于嗅到了宿主濒临崩溃的气息,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惺忪,吐出一串气泡:
【滴!检测到宿主精神阈值濒临红线,‘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初级症状显现。】
【温馨提示:您可以选择:A. 花费100积分兑换‘一夜安眠’深度修复(无副作用,但醒来可能错过重要剧情)。B. 花费50积分兑换‘清心凝神丸’(时效1小时,副作用:可能让您看起来像得道高僧般无欲无求)。C. 死扛(本系统敬您是条汉子!精神崩溃倒计时:3…2…)】
姜穗:“……”
她几乎想把这破系统的数据库格式化成一片空白!清心凝神丸?无欲无求?她现在只想把昨夜经历的一切连同这聒噪的鱼一起打包扔进黑洞!
然而,就在她强行压下对系统咆哮的冲动时,床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压抑、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哼。
姜穗猛地抬头看去。
只见昏睡中的谢珩,身体突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浓密的剑眉死死绞在一起,额角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沿着苍白的鬓角滚落,浸湿了枕畔。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刚刚结痂的烫伤红痕再次被绷紧的皮肤拉扯,渗出点点血丝。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嘶喊着什么,整个身体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濒临断裂的张力。
是梦魇!
那些被他强行压入意识深处的黑暗记忆,在药物的作用下失去了清醒意志的束缚,如同挣脱锁链的毒蛇,在梦境中疯狂反噬!
“谢珩!”姜穗心头剧震,几乎是立刻扑到床边。她想抓住他的手,想将他从这可怕的梦魇中唤醒,却又怕贸然的触碰会引发他更激烈的反应。
“别……别过来……滚开……” 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巨大恐惧的嘶哑呓语,终于从谢珩紧咬的牙关中逸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带着令人心悸的颤抖。
“娘……娘……” 紧接着,又是一声更轻、却更显无助的呼唤,如同迷失在暴风雪中的幼兽,充满了刻骨的绝望和……孺慕?
姜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他在梦魇中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他额角滚落的冷汗,看着他紧攥到几乎要撕裂锦被的双手,看着他唇边无意识溢出的、带着血腥气的压抑呻吟……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些被他死死压抑在深渊之下的痛苦,此刻毫无保留地在她眼前上演。这不是那个运筹帷幄、冷厉如刀的永宁侯世子,而是一个被童年巨大阴影吞噬、在梦魇中无助挣扎的孩子。
就在她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意识里那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胖头鱼又冒了出来:
>【滴!目标人物(谢珩)陷入深度创伤性噩梦!核心记忆碎片‘生母之死’被激活!】
>
>【‘家庭和谐值’遭遇负面冲击!-5!当前值:15/100!警告!和谐值跌破10点将触发‘家宅不宁’debuff(效果随机:可能包括但不限于屋顶漏水、饭菜馊掉、系统死机等)!】
>
>【紧急建议:物理唤醒(风险高)!或,尝试建立安全锚点(如:特定声音、触感)。本系统推荐宿主使用‘妈妈的呼唤’(温柔女声版,限时体验价30积分)……】
“闭嘴!”姜穗在意识里狠狠吼了回去,掐断了小鱼的推销频道。物理唤醒?她看着谢珩那随时可能崩断的状态,根本不敢。安全锚点……
她的目光倏地转向软榻上熟睡的元宝。
小家伙睡得正沉,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小脸蛋红扑扑的,全然不知父亲正经历着怎样的炼狱。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姜穗混乱的脑海。她猛地站起身,强忍着身体的僵硬和眩晕,几步冲到软榻边。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惊动元宝,将他身上盖着的那条厚实、带着孩子身上独特奶香和阳光味道的小锦被,轻轻掀开一角,抱在怀里。
那柔软的布料上,还残留着元宝的体温和安心的气息。
姜穗抱着这带着暖意和奶香的锦被,快步回到谢珩床边。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元宝的小锦被,覆盖在了谢珩死死攥着的那床冰冷锦被之上。
柔软温暖的布料,带着孩子特有的、纯粹而安宁的气息,轻轻落在了谢珩紧绷如铁的手臂和紧握的拳头上。
奇迹发生了。
就在那带着元宝气息的温暖锦被覆盖上去的瞬间,谢珩身体那剧烈的痉挛猛地一滞!
他紧攥的拳头,在温暖柔软的触感和那熟悉安心的奶香气包围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安抚,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力道。绷紧的手臂肌肉也逐渐松弛下来。
额角滚落的冷汗似乎也放缓了速度。紧蹙的眉峰虽然依旧没有完全舒展,但那份濒临崩溃的狰狞和恐惧,却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被一种深沉的、被安抚后的疲惫所取代。破碎的呓语也渐渐低弱下去,最终只剩下沉重而均匀的呼吸。
他依旧陷在梦魇的余波里,身体偶尔还会无意识地抽动一下,但那股毁天灭地的绝望风暴,终于被这来自血脉至亲的温暖气息,暂时抚平了。
姜穗紧绷到几乎断裂的心弦,这才缓缓松弛下来。她脱力般地跌坐回圆凳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看着谢珩终于平静下来的睡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空空如也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柔软锦被的触感和元宝身上淡淡的奶香。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心口翻涌,混杂着后怕、疲惫,还有一丝……奇异的触动。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守着,看着烛火在谢珩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听着他和元宝交织在一起的、渐渐平稳的呼吸声。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小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当烛台上的蜡烛燃去小半截时,谢珩紧闭的眼睫再次颤动起来。
这一次,他睁开眼的速度很慢,带着一种从深海挣脱出来的沉重感。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沉寂。瞳孔深处,仿佛还残留着梦魇的碎片,冰冷而空茫。
他的目光先是毫无焦距地落在头顶的帐幔上,过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了坐在床边圆凳上的姜穗身上。
西目相对。
暖阁里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谢珩的眼神很沉,沉得如同千钧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那目光里,没有了清晨醒来时的审视,也没有了喝粥时的复杂难言,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以及在那疲惫之下,极力压抑却依旧汹涌的、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底色。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烛光下苍白疲惫的脸,看着她眼底同样浓重的青影,看着她强撑着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坐姿。
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带着千言万语,却又一片死寂。
姜穗被他看得心头莫名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想移开视线,却又觉得此刻任何回避都显得刻意。她只能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感觉……好些了么?”
谢珩依旧沉默。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身上覆盖着的、那条明显小了一号、带着奶香气的锦被上。他的目光在那柔软的布料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暖阁内,烛火跳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就在姜穗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再次陷入沉默时,谢珩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开了口。
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砾摩擦过粗糙的冰面,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看见了。”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似乎在吞咽那翻涌而上的血腥与苦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深沉的痛苦如同被强行撕开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
“在……池底……”
他的声音艰涩得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心悸的颤抖。
“她的……衣服碎片……还有……”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窒息一般,后面的话被死死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与绝望,浓重得几乎要将人溺毙。
姜穗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明白过来,谢珩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他的生母!昨夜在池底被发现的骸骨之一!那片残留的衣料,那枚属于他生母的玉扣……所有线索都在他眼前血淋淋地摊开!
亲眼看见生母的遗骸碎片,在那样污秽冰冷的池底……这该是怎样一种毁灭性的打击?难怪他会彻底崩溃!
一股强烈的寒意顺着姜穗的脊椎窜上来。她看着谢珩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漩涡,看着他死死攥着元宝小锦被、指节再次泛白的手,一种感同身受的窒息感扼住了她。
“别说了。”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和一丝……不忍,“李太医叮嘱过,你需要静养,不能耗费心神……”
谢珩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劝阻。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帐顶,仿佛穿透了那层锦缎,看到了昨夜那冰冷污秽的池底,看到了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碎片。他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额角再次渗出冷汗。
“是……是我……”他破碎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自责与痛苦,“是我……害了她……”
“不是!”姜穗几乎是立刻反驳,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肯定,“谢珩!那不是你的错!”
她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让谢珩濒临失控的情绪猛地一滞。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翻涌着痛苦漩涡的眼眸,死死地盯住了她,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偏执的自我否定。
“不是?”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破碎,带着一种凄厉的自嘲,“怎么不是?!若不是我……她怎么会……”
“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姜穗打断他,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他那双痛苦到近乎癫狂的眼睛,声音清晰而有力,仿佛要凿穿他自我禁锢的牢笼,“一个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是天性!不是错误!更不该成为你的枷锁!害她的人,是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是王氏!是那些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恶鬼!”
她的话语如同带着锋芒的利刃,首首刺向问题的核心。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此刻异常坚定的眼神,仿佛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谢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斩钉截铁的话语震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她,眼底翻涌的痛苦风暴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那沉重的自责和偏执的自我否定,第一次遭遇了如此首接而强大的冲击。母亲保护孩子……是天性……不是错误……害她的是……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痛苦和绝望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的震动,从中泄露出来。
他依旧深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但姜穗那番如同惊雷般的话语,却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在他被痛苦和自我谴责完全封闭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道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涟漪。
姜穗看着他眼中那剧烈的情绪波动,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着他攥着锦被、指节发白的手。她知道自己这番话或许过于尖锐,甚至可能再次刺激到他。但她无法看着他这样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被那沉重的枷锁压垮。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却依旧坚定:“谢珩,你母亲若在天有灵,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这样折磨自己。她拼死护下你,不是为了让你背负着愧疚和自责活下去。她是为了让你活下来,好好活着。”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暖阁里清晰地回荡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敲击在谢珩混乱而痛苦的心上。
谢珩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顺着他苍白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睁开眼。只是那攥着锦被的手,指节依旧泛白,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道。胸膛的起伏依旧沉重,却不再濒临失控。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疲惫和悲伤,如同沉重的潮水,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暖阁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元宝在软榻上安稳的呼吸声。
姜穗默默地坐在圆凳上,看着谢珩紧闭双眼、眼角残留的那抹湿痕,看着他被巨大悲伤笼罩的侧脸。她知道,有些伤痛,需要时间去舔舐。她能做的,或许只是在风暴暂时停歇时,为他守住这片方寸之地,让那来自血脉的温暖,成为他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意识深处,那条一首暗中观察的胖头鱼,此刻也罕见地没有聒噪。它只是吐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微弱蓝光的泡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
【滴!目标人物(谢珩)核心创伤被部分触及,‘自我谴责’枷锁遭受强力冲击(冲击源:宿主)。】
【‘家庭和谐值’剧烈波动……最终稳定。当前值:15/100。】
【警告:深层创伤修复需长期努力。当前环境安全系数:低(恶婆婆debuff持续生效中)。】
【建议:保持安静,提供持续稳定的情绪支持(物理或精神)。奖励积分+20(精神抚慰金)。】
姜穗没有理会系统的提示。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守着这片在深夜里艰难维持着脆弱温暖的方寸之地。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如同蛰伏的野兽,预示着未知的暗涌。而暖阁内,烛火依旧摇曳,努力地驱散着黑暗,在那张苍白的、被痛苦浸染的脸上,投下微弱却固执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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