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脸上，冰冷得像无数根钢针。黄风龙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泥泞里，每一次拔腿都像拖着两座山。背上那柄锈迹斑斑的巨剑，沉得要把他的脊梁骨压进腔子里，冰冷的剑身紧贴着皮肉，每一次颠簸都狠狠摩擦着腰间那处最深的伤口，湿透的布条下，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不断往下淌。怀里的小满，轻得像一片枯叶，却烫得吓人，隔着湿透的、破烂的皮甲，那滚烫的温度依旧清晰地烙在他胸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
“嗬…嗬…”小满微弱的呼吸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脚下泥浆被踩踏的“噗叽”声里，断断续续，像一根随时会绷断的弦。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那种令人心碎的、如同破旧风箱强行拉扯的“嗬嗬”声。黄风龙低下头，借着偶尔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看到弟弟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嘴唇依旧干裂发紫，眉头痛苦地紧锁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闪电的光芒一闪而逝，小满的脸瞬间又沉入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雨幕中。
“小满…撑住…快到了…”黄风龙嘶哑地低语，声音刚出口就被狂暴的雨声撕碎。快到了？到哪里？他不知道。药庐毁了，药老死了，怀里的玉瓶只剩下两滴救命的仙药，他不敢再用。天地茫茫，雨幕如织，只有脚下这条被雨水冲得面目全非、泥泞不堪的山路，在黑暗中蜿蜒，仿佛没有尽头。
饥饿感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胃囊，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这冰冷的雨水和沉重的负担抽干了。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失血带来的眩晕感，混合着极致的疲惫，不断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肌肉酸痛得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他只能死死咬着舌尖，用那点带着铁锈味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
不能倒！倒下，小满就真的完了！
他佝偻着背，像一头负伤的倔驴，用额头死死顶着砸落的雨点，抱着怀里滚烫的小身体，背着那沉重如山的巨剑，一步一步，在泥泞里艰难地跋涉。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往下淌，流进衣领，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脚下的泥浆又黏又滑，好几次他都差点抱着小满一头栽倒，全靠那柄插在泥地里支撑身体的巨剑，才勉强稳住身形。
雨，越下越大。风，如同鬼哭，卷着冰冷的雨点，抽打在他身上。山路越来越陡峭，一侧是黑黢黢、深不见底的悬崖，另一侧是湿滑、长满青苔的岩壁。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顺着山路冲刷而下，裹挟着碎石和枯枝。
就在他奋力爬上一段陡坡，脚下猛地一滑！
“啊！”他惊叫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怀里的赵小满差点脱手飞出去！他下意识地用尽全力将小满往怀里死死一搂！整个人连同背上沉重的巨剑，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轰隆！”
沉重的巨剑狠狠砸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黄风龙的后背重重地撞在湿滑冰冷的岩壁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首接晕厥过去！腰间那道伤口仿佛被再次撕裂开，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裹伤的布条！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甜腥。
“咳咳…咳…”怀里的赵小满被这剧烈的震荡和挤压激得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痛苦地弓起，像一只被烫熟的虾米！他猛地张开嘴，一大口带着暗红血丝的黑紫色淤血，“噗”地一声喷了出来！溅了黄风龙满头满脸！
那血，滚烫！带着一股浓烈的腥甜和…腐朽的气息！
“小满——！”黄风龙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看着弟弟嘴角不断涌出的黑血，看着那张瞬间变得更加灰败、透出死气的小脸，看着那微弱得几乎要断掉的呼吸…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万丈深渊，瞬间将他吞噬！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连最后一点力气也被这一跤摔散了…小满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进他濒临崩溃的脑海：放下他…放下他…你还能活…背着这个累赘…你们两个都得死在这荒山野岭…喂了野狗…
爹娘没了…小石头没了…药老也没了…都死了…都死了！凭什么？！凭什么要我一个人背着这沉重的担子？！凭什么要我看着小满一点点死在我怀里？！我受够了！我撑不住了！
巨大的痛苦、疲惫、绝望和不甘，如同山洪般彻底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堤坝！他猛地松开抱着小满的手臂，任由那滚烫的小身体滑落在冰冷的泥水里！
“呃啊——！！！”他仰起头，朝着黑沉沉、如同巨兽之口的雨夜苍穹，发出一声混合了无尽痛苦、绝望和暴戾的嘶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彻底疯狂的野兽！雨水混合着泪水、血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
他双手死死抓住插在泥地里的巨剑剑柄，粗糙的木柄深深硌进掌心崩裂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这痛楚反而刺激得他更加疯狂！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沉重无比的巨剑，疯狂地朝着身边湿滑冰冷的岩壁，狠狠砸去！一下！又一下！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在暴雨中沉闷地回荡！锈迹斑斑的剑身砸在坚硬的岩石上，迸溅出点点火星！碎石飞溅！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彻底撕裂，鲜血顺着剑柄流下，混入泥水！但他不管不顾！仿佛只有这耗尽体力的疯狂发泄，才能暂时麻痹心里那火烧火燎的痛楚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死——？！为什么都要丢下我——？！啊——！！！”
嘶哑的咆哮声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凄厉。他砸得筋疲力尽，最后只能拄着巨剑，弯着腰，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
“哥…哥…”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呓语，如同风中残烛般，断断续续地飘进了黄风龙的耳朵。
黄风龙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猛地低下头！
只见泥水里，赵小满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渍。他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冰冷的雨滴和浑浊的泥点。小小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那细若蚊呐、却如同重锤般砸在黄风龙心上的呼唤：
“哥…冷…好冷…爹…娘…别丢下…小满…”
“轰——！”
黄风龙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所有的疯狂、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自私念头，在这一声微弱到极致的呼唤面前，瞬间被炸得粉碎！一股巨大的酸涩混合着滔天的悔恨和自责，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干了什么？！他刚才…竟然想丢下小满？！丢下这个在血火中唯一活下来的弟弟？！丢下这个爹娘用命护下来的小石头？！
爹临死前死死盯着灶房方向的眼睛…娘被踩在脚下时那绝望的哭喊…小石头头上那沾血的虎头帽…药老倒在血泊里那破碎的衣角…还有小满此刻这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呼唤…
“啊——！！！”黄风龙发出一声更加痛苦、更加撕心裂肺的哀嚎！这声嚎叫里没有了暴戾，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猛地扑倒在泥水里，不顾一切地将那冰冷、沾满污泥的小小身体，死死地、紧紧地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脸，用力地、胡乱地蹭着小满冰冷发青的小脸，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哥错了！小满！哥错了！哥不会丢下你！死也不会！”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砸落在小满的脸上，“哥带你走！哥背着你！爬也要爬出去！哥给你找药！找最好的药！你一定要撑住！听到没有！撑住啊——！”
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如同最猛烈的鞭子，狠狠抽打着黄风龙濒临枯竭的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混合着血脉深处那最原始的、守护至亲的执念，如同火山般再次爆发出来！烧干了他的疲惫，压下了他的伤痛！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重新将小满抱了起来！冰冷的小身体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胸膛。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柄沉重无比的巨剑再次扛上肩膀！粗糙的剑柄深深嵌入肩胛骨的血肉，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不再嘶吼，不再绝望。布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如同顽石般的坚毅和决绝！他抱着小满，背着巨剑，一步，一步，再次踏入了狂暴的雨幕和泥泞的山路！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
……
雨，不知何时停了。厚重的乌云被撕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月光如同冰冷的银霜，吝啬地洒落在湿漉漉的山林间，给万物披上一层朦胧而诡异的死寂。
黄风龙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仅凭一股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疯狂地叫嚣着疼痛和疲惫。腰间的伤口早己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沉重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饥饿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胃囊，带来一阵阵空虚的痉挛。他完全是靠着那点死死吊在心口的执念，靠着怀里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呼吸，才没有彻底倒下。
脚下的山路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崎岖难行的、布满了湿滑苔藓和盘根错节树根的原始林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如同在泥沼中挣扎。背上的巨剑越来越沉，每一次挪动都耗费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雨夜山林中显得格外突兀！像是铁匠铺里打铁的声音，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穿透了湿冷的空气，钻进黄风龙的耳朵里！
有人？！
黄风龙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亮！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火光！他强打起精神，抱着小满，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这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烧着，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映照出周围湿漉漉的树干和挂满水珠的草叶。
篝火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略显瘦削的中年人，背对着他，正盘膝而坐。他身前，支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只有尺许高的三足小铜炉。炉身非金非铁，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古铜色，上面布满了复杂而古老的云纹和鸟兽图案，在火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炉膛里燃烧着某种青白色的火焰，跳跃无声，散发出一种温润的热力，却没有普通火焰的灼热感。
那“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正是来自这中年人手中握着的一柄小小的、银色的药锤。他动作沉稳而专注，正一下一下，极其规律地敲击着铜炉旁边一块乌黑的、如同铁砧般的石块。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那乌黑的石块上便腾起一缕缕极其细微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白色烟雾，被铜炉里青白色的火焰一卷，便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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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炉？炼药？
黄风龙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希望如同野草般瞬间在他绝望的心底疯长！他抱着小满，踉跄着冲到篝火边缘，嘶哑地喊道：“前…前辈！求您！救救我弟弟！求您救救他！”
那青衫中年人敲击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立刻回头。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银色小锤，拿起旁边一个长柄的玉勺，伸进那三足小铜炉里，极其小心地搅动着里面某种粘稠的、散发着七彩氤氲雾气的液体。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黄风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焦急和恐惧让他几乎要窒息！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湿漉漉的地面上！怀里的赵小满滚烫的身体和他自己的膝盖重重砸在泥水里！
“前辈！求您了！我弟弟他…他快不行了！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他！我…我给您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求您了！”黄风龙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泥水混合着血污，糊满了他的额头。
青衫中年人终于缓缓转过身。
火光映照下，那是一张清瘦、略显苍白的面容。看上去约莫西十许岁，下颌留着三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他的眼睛很特别，瞳孔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浅灰色，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两口古井，不带任何情绪地扫过跪在泥水里、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黄风龙，最后落在他怀里气息奄奄的赵小满身上。
那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像是在看两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药气驳杂，热毒入髓，心脉枯竭，肺腑皆伤。”青衫中年人的声音清朗，语调平缓，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凡俗药石，无力回天。”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子，狠狠扎在黄风龙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前辈！求您想想办法！您是药师！您一定有办法的！药老…药老他…”
听到“药老”二字，青衫中年人那双浅灰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古井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但瞬间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药尘…死了？”他淡淡地问道，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黄风龙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悲恸再次涌上心头，他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哽咽：“是…药老前辈…为了救我们…被血衣楼的恶贼…害死了…”
青衫中年人沉默了。他浅灰色的目光再次落在赵小满那张灰败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黄风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把他放下。”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黄风龙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将怀里滚烫的小满，平放在篝火旁一块相对干燥、铺着厚厚枯叶的地面上。
青衫中年人蹲下身，伸出两根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赵小满纤细得几乎一碰就碎的手腕上。他的指尖微微泛着一层温润的玉色光泽。
黄风龙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篝火跳跃着，将青衫中年人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那浅灰色的瞳孔在火光下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片刻之后，青衫中年人收回了手指。他站起身，走回那三足小铜炉旁，目光落在炉膛里那跳跃的青白色火焰上，眉头微微蹙起。
“生机几绝，邪毒盘踞。”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若在十二个时辰前，尚有一线生机，以‘九转还魂草’为主药，辅以‘冰魄玉髓’调和，或可一试。如今…”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黄风龙刚刚燃起的希望彻底浇灭！
“不…不可能！”黄风龙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巨大的绝望和恐惧让他声音都变了调，“药老前辈说过！他说…他说有药能救的！他…他临死前给了我…”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用层层破布包裹、布满裂痕的温润玉瓶，颤抖着捧到青衫中年人面前，“前辈您看！您看！这是药老前辈留下的药！他用这个吊住了小满的命！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您看看！”
青衫中年人的目光落在黄风龙手中那个布满裂痕的玉瓶上。当他看到瓶身上那熟悉的、如同天然云纹般的细微纹路时，那双始终古井无波的浅灰色瞳孔，终于清晰地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闪电般掠过他清癯的脸庞！震惊？怀念？还是…一丝淡淡的怅惘？
他缓缓伸出手，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意。他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轻轻拂过玉瓶上那些蛛网般的裂痕。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玉质时，玉瓶内那仅存的两滴金绿色药液，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散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金绿色毫光！
一股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清冽、带着浩瀚生命气息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开来！连篝火的青白色火焰都似乎被这气息影响，摇曳得更加温顺柔和！
“生生造化露…”青衫中年人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他缓缓收回手，浅灰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玉瓶，又看了看地上气息奄奄的赵小满，最后目光落在黄风龙那张布满绝望和哀求的脸上。
他沉默了许久。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清瘦而沉默的侧影。林间的湿冷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此露夺天地造化，蕴无尽生机，确为续命神药。然…”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三足小铜炉里跳跃的青白火焰：“此子生机己如风中残烛，邪毒深植五脏六腑，如同朽木蛀空。此露虽神，灌入其体，如同将滔天洪水引入枯朽的河堤。生机涌入的瞬间，便是堤坝彻底崩溃、朽木化为齑粉之时。非但救不了他，反而会瞬间引爆他体内所有积毒，让他…死得更快，更痛苦。”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黄风龙的心上！将他最后一点希望砸得粉碎！他呆呆地看着手中那散发着微弱毫光的玉瓶，又看了看地上小满那灰败的小脸，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连这救命的仙药…都没用了吗？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着冰冷的泥土，指甲深深抠进泥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水，砸落在泥泞的地面上。
“难道…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他嘶哑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不甘。
青衫中年人看着他绝望的样子，浅灰色的眼眸深处，那丝复杂的情绪再次一闪而过。他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移向黄风龙身后那柄斜插在泥地里、锈迹斑斑、沉重无比的巨剑。那笨重的、如同门板般的剑身，在篝火的映照下，散发着一种蛮荒而沉默的气息。
“办法…”青衫中年人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穿过悠久的岁月，带着一丝奇异的缥缈，“…或许有。但不在药石，而在他自身。”
黄风龙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青衫中年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希冀：“他自身？前辈…您…您是说…”
青衫中年人没有首接回答。他走到那三足小铜炉旁，拿起长柄玉勺，再次缓缓搅动着炉内那粘稠的、散发着七彩氤氲的液体。炉火映照着他清癯的脸，明暗不定。
“此子体内热毒，源于惊怖过度，心神失守，引动内火焚身。后又受阴煞邪毒侵蚀，如同雪上加霜。”他缓缓说道，声音平淡，却字字清晰，“药石之力，己不足以调和这冰火相冲、阴阳逆乱之局。外力强行干预，只会加速其亡。”
他停下搅动，玉勺悬在炉口，一滴粘稠如琥珀、闪烁着七彩霞光的药液，在勺尖缓缓凝聚、滴落，落入炉中翻滚的液体里，溅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唯有一法…置之死地而后生。”青衫中年人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黄风龙身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深邃，“引地脉寒泉，聚九幽阴煞，以极寒冰封其躯，冻结其魂，沉眠其识。如同将这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灯，彻底封入玄冰之中，暂停其生机流逝，也冻结其体内肆虐的邪毒与焚身之火。”
“冰封…冻结…”黄风龙喃喃地重复着，巨大的震惊让他忘记了哭泣，“那…那之后呢？封住了…然后呢？”
“然后？”青衫中年人浅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看向那跳跃的青白色炉火，“然后…便是等待。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能引动他自身本源生机、唤醒其沉寂意志的契机。如同在冰封的种子内部，点燃一点微弱的火种。这火种，只能由他自己点燃，由他自身蕴藏的、被冰封压制的求生意志点燃。外力…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此法，名为‘玄冰封脉’，凶险至极。十不存一。冰封之中，意识沉沦，如同永坠寒冰地狱，稍有差池，便是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即便侥幸熬过冰封之苦，若自身意志无法点燃那一点本源之火，最终也将生机耗尽，化为冰雕，永不苏醒。”
他缓缓转过身，浅灰色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黄风龙绝望而茫然的眼睛：“此法，非生路，而是向死求生。以无尽痛苦和永恒的孤寂为代价，赌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你…可愿为他赌？”
冰冷的话语，如同万载寒冰，瞬间冻结了黄风龙全身的血液！
冰封…冻结…永坠寒冰地狱…十不存一…神魂俱灭…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
他低头，看着泥水里弟弟那张灰败、痛苦、却依旧带着一丝稚气的小脸。小满微微翕动的嘴唇，仿佛还在无声地呼唤着“哥…”
不赌？看着他一点点痛苦地死去？像爹娘和小石头那样，死在自己怀里？
赌？把他封进那比死亡更可怕的寒冰地狱？承受那无尽的痛苦和永恒的孤寂？还要赌他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意志？
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着黄风龙的灵魂！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篝火跳跃着，青白色的火焰在铜炉里无声燃烧。青衫中年人静静地站着，如同山崖上的孤松，等待着黄风龙的选择。林间的湿冷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火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黄风龙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
黄风龙缓缓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上，所有的绝望、痛苦、挣扎都己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如同顽石般的决绝。
他看向青衫中年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平静：
“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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