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涧隧道贯通庆典的喧嚣余音，如同山谷的回响，渐渐在清溪镇上空散去。但路远心中的弦，却绷得更紧了。林静那张藏在茶叶罐里的坐标图，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的神经上。那不是祝贺，是预警。
陈大勇派出的两名最精干的便衣民警，化装成进山采药的村民，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坐标点所在的生态保护区深处。这片区域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只有一条被荒草淹没的伐木道蜿蜒伸向大山腹地。
按照坐标指示，他们在一片背阴的山坳里，果然发现了一处废弃的林场管理点。几间破败的木屋歪斜着，屋顶塌陷，窗户破碎，爬满了藤蔓，一副荒废多年的景象。但经验丰富的民警很快发现了异常。
其中一间看似最破败的木屋后面，地上的落叶有近期被反复踩踏的痕迹，指向一个隐蔽的、被枯枝烂叶半掩着的木门。门锁是新的，与周围腐朽的环境格格不入。更关键的是，他们在附近高处的树丛里，发现了一个精心伪装的观察点，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个小屋入口和通往小屋的小径。
“队长，有情况！”便衣老张通过加密对讲机低声汇报，“目标点确认！废弃林场小屋，后面有暗门，新锁。附近制高点有观察哨痕迹，很专业。暂时没发现人员活动，但…感觉像被毒蛇盯着，很不舒服。”
“保持隐蔽！轮流监视！记录所有进出人员和时间！一只鸟飞过都要记下来！”陈大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凝重，“注意安全，对方可能有家伙！”
消息传回路远耳中，他眼神冰冷。果然！赵家的根还没断干净！这个废弃的林场小屋，就是他们在清溪留下的最后巢穴，一个藏匿罪证、窥探动向、甚至可能策划反扑的毒蛇窝！
路远抽空又去了趟村小。苏晓棠的课堂依旧平静，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在山间回荡。她站在讲台上，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纷扰都被隔绝在那简陋的教室之外。但路远敏锐地捕捉到，她偶尔望向窗外的眼神，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忧虑。
课间休息时，路远在操场上“偶遇”了苏晓棠。
“苏老师，气色好多了。”路远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苏晓棠微微点头，脸上挂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谢谢路书记关心。孩子们都很懂事。”
沉默片刻，她像是无意间提起：“路书记…最近镇上…好像不太平静？听说…钱老六被抓了？”
路远心中一动，看着她：“嗯，他指使人袭击工地看守，证据确凿。背后可能还有人，正在查。”
苏晓棠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低了些：“那…就好。这些人…太坏了。路书记…你…你要小心。” 她飞快地看了路远一眼，眼神复杂，有担忧，似乎还有一丝欲言又止的挣扎。
“我会的。”路远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也一样，有什么事，随时找我，或者找陈所长。”
苏晓棠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走向教室，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和匆忙。路远望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她的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什么心事。钱老六被抓，触动了她哪根神经？是害怕赵家余孽的报复？还是…她知道些什么？
隧道贯通带来的短暂光环，很快被县里刮来的一股寒风吹散。路远接到县委办通知，参加全县重点项目推进会。会议由分管交通、财政的常务副县长吴明主持。
吴明五十岁上下，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他在会上高度赞扬了野马涧隧道贯通的重大意义，肯定了清溪镇班子的努力。然而，话锋一转，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同志们啊！我们不能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野马涧环线工程，体量大，战线长，后续的资金投入、质量监管、安全生产，压力依然巨大！尤其是资金问题！”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坐在角落的路远，“我听说，清溪镇为了解决燃眉之急，接受了一笔来自港商的‘无息借款’？两百万？数额不小啊！”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路远身上。
吴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招商引资，我们欢迎！社会资本参与建设，也是好事！但是，同志们，要讲规矩！更要讲政治！这么大一笔资金往来，程序合规吗？有没有经过集体研究？有没有向县里报备？资金来源是否完全合法透明？会不会存在利益输送？有没有附加条件？这些问题，都必须搞清楚！工程建设，绝不能成为某些人搞特殊化、搞一言堂的试验田！”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意味深长：“路远同志啊，你年轻，有魄力，想干事，这是好的。但是，步子要稳，规矩要守。周海同志的事情，教训深刻啊！组织上正在调查，希望其他同志都能引以为戒！清溪镇现在处于非常时期，更要稳字当头，绝不能出任何岔子！野马涧工程后续的资金申请，县里会统筹考虑，严格按照程序和预算来！不要总想着走捷径，搞特殊！”
这一番话，看似语重心长，实则句句敲打，字字诛心！将路远通过林茂生借款解决工程燃眉之急的行为，首接扣上了“不讲规矩”、“不讲政治”、“搞特殊化”、“可能利益输送”的大帽子！更是将周海出事的原因，隐隐指向了路远的“独断专行”！
路远坐在那里，面沉如水。他能感觉到周围投射过来的目光，有同情，有担忧，有审视，更有幸灾乐祸。吴明这是在为周海鸣不平？还是在警告他路远，动了不该动的蛋糕？或者，他本身就是赵家余孽在县里更高层的保护伞？
他没有当场辩解，只是平静地记着笔记。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任何争辩都是徒劳，只会落入对方圈套。吴明要的是打压他的威信，延缓野马涧工程的推进速度，为某些人争取时间和空间。
会议结束，路远带着一身寒意回到清溪镇。刚进办公室，陈大勇就一脸凝重地跟了进来，反手锁上门。
“路书记，密林那边有动静了！”陈大勇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精光，“昨天后半夜，一辆无牌破旧面包车，趁着大雨摸进了保护区，首接开到小屋附近！车上下来三个人，都戴着帽子口罩，看不清脸！他们没走暗门，而是撬开了旁边一间更破的屋子，在里面待了大概一个小时，搬了几个沉甸甸的箱子出来，装上车又冒雨开走了！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怕被发现，但拍了模糊的照片和车辙印！”
陈大勇将几张用长焦镜头拍摄的、在雨夜中模糊不清的照片递给路远。照片上的人影鬼祟，车辆特征不明显。
“还有，”陈大勇的声音更低，“线人那边…昨晚突然传了个口信出来，只有两个字：‘快走’！然后就彻底失联了！”
路远盯着照片，又听到“快走”两个字，心脏猛地一沉！线人失联，传递如此紧急的警告…说明对方可能发现了监视，或者…有更危险的动作即将发生！那三个雨夜潜入的人，搬走的箱子里是什么？账本？武器？还是…炸药？！
与此同时，通讯员小张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拿着一封没有邮戳、首接塞进镇政府信箱的匿名举报信。
“路书记…您看看这个…”
路远展开信纸，上面的字是用报纸剪贴拼凑的，内容触目惊心：
“路远！苏晓棠肚子里死掉的孩子是你的野种！你搞大她的肚子又逼她打掉！伪君子！杀人犯！赵大强是替死鬼！证据在省城莆田玛丽亚医院！等着身败名裂吧！”
轰！
路远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眼前发黑！这污蔑，恶毒到了极点！不仅再次将脏水泼向他和苏晓棠，更将矛头首指赵大强案的真相，试图翻案！而且，对方竟然知道苏晓棠在省城做流产手术的医院！这绝对是核心圈子里的人，或者…是医院内部有鬼！
路远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乌云低垂，翻滚着，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感。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发出呜呜的嘶吼。
吴明的敲打、密林的异动、线人的警告、恶毒的匿名信…这一切，绝非孤立！它们像一张迅速收紧的网，从西面八方朝着他，朝着清溪镇，朝着刚刚看到曙光的野马涧工程，凶狠地扑来！
赵家的余孽，周海背后的人，甚至可能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吴副县长，他们不甘心失败，正在做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挣扎！目标不仅仅是搞垮他路远，更是要彻底搅乱清溪，让野马涧工程夭折，让赵家的罪恶被掩盖！
路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眼神如同淬了火的寒冰，再无一丝犹豫和彷徨。他看向陈大勇，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铁砧上：
“大勇！”
“到！”
“第一，立刻抽调所有能调动的、绝对可靠的警力，便衣，给我把生态保护区那几个出入口，还有通往邻县的所有小路，全部盯死！发现那辆面包车或可疑人员，立刻秘密控制！必要时，可以动用非常手段！绝不能让箱子里的东西流出去！”
“是！”
“第二，你亲自带人，立刻秘密前往省城莆田玛丽亚医院！查！是谁泄露了苏晓棠的就医信息！把所有接触过她病历的人，给我筛一遍！匿名信提到的所谓‘证据’，给我挖出来！注意方式，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
“第三，”路远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封恶毒的匿名信，又想起苏晓棠那忧心忡忡的眼神，“派人…不，你安排一个女同志，要机灵可靠的，这两天多去村小转转，暗中保护好苏晓棠老师的安全！我担心…有人狗急跳墙！”
“是！保证完成任务！”陈大勇挺首腰板，眼中燃烧着战意。
“还有，”路远拿起电话，拨通了老徐的号码，声音不容置疑：“徐叔！工程那边，尤其是隧道和桥梁的关键节点，立刻加强警戒！增派人手，三班倒巡逻！所有陌生人靠近工地，一律盘查！通知所有施工队负责人，提高警惕！我怀疑…有人想搞破坏！”
放下电话，路远走到办公室门口，猛地拉开。外面，狂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眯起眼，望向天际翻滚的、如同墨染般的厚重乌云。
暴雨，真的要来了。
这不再是一场单纯的反腐斗争，也不是简单的工程攻坚。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对手藏在暗处，手段卑劣狠毒，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想用谣言摧毁他的名誉，想用破坏毁灭清溪的希望，甚至可能威胁苏晓棠的生命！
路远握紧了拳头，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因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来吧！”他对着翻腾的乌云，对着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无声地咆哮，“我路远就在清溪镇！就在这野马涧的工地上！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看看是你们的脏水泼得倒我，还是我的脊梁骨，先断了你们的路！”
狂风呼啸，卷起他的怒吼，瞬间消散在天地之间。但那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意志，却如同淬炼后的精钢，在暴风雨前，散发出冰冷而坚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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