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
野马涧环线公路宛如一条乌亮的缎带,终于挣脱群山的束缚,舒展在清溪镇的土地上。通车典礼的喧嚣散去,留下的是车轮碾过新铺沥青发出的沉稳沙沙声,这声音对清溪人而言,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路远升任清溪县副县长的任命正式下达,分管农业农村、交通和扶贫。办公室从清溪镇政府搬到了县府大楼,视野更开阔,担子也更重。新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放大的清溪县地图,野马涧环线被用红笔醒目地勾勒出来。地图旁边,是老徐那张穿着旧军装、笑容憨厚的照片,照片前放着一枚崭新的“开路先锋”奖章。
县里的会议冗长而复杂,文件堆积如山。路远不再是那个可以卷起裤腿、跳进洪水里的镇党委书记。他需要学会在更复杂的棋局中运筹帷幄,平衡各方利益,争取有限的资源。吴明、周海留下的烂摊子触目惊心:被洪水冲毁的基础设施亟待修复,因赵家垄断而荒废的特色产业需要重振,因谣言和动荡而涣散的人心需要凝聚。
他第一次以副县长身份主持全县交通工作会,议题是“依托野马涧环线,构建清溪县乡村交通网络”。台下坐着各乡镇的书记、镇长,目光各异。有人钦佩,有人观望,也有人藏着不易察觉的抵触——新路通了,意味着资源、项目、乃至话语权的重新分配。
路远没有讲大道理,他调出了一组幻灯片。第一张,是洪水肆虐时,黑石峪村老人孩子蜷缩在屋顶等待救援的照片;第二张,是野马涧隧道贯通时,老徐胸前军功章沾满泥泞的遗照;第三张,是崭新的公路上,茶厂满载新茶的第一辆货车驶向山外的画面。
“这条路,”路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是用命换来的。它不只是连接山外的血管,更是我们清溪人挺首腰杆的脊梁骨!今天坐在这里,不是讨论怎么分蛋糕,是讨论怎么用这条路,让黑石峪的屋顶不再被洪水威胁,让柳树洼的孩子上学不再翻山越岭,让清溪的每一片茶园、每一处山货,都能变成老百姓口袋里的真金白银!”
他抛出了具体的规划:以野马涧环线为骨架,分步推进通往所有行政村的硬化路“毛细血管”工程;交通补贴向偏远贫困村倾斜;依托新路,规划“清溪生态茶旅走廊”,将分散的茶园、特色村落、自然景观串联成线…
会场安静下来。那些复杂的目光中,抵触渐渐被思索取代。路远用血泪铸就的威信和他描绘的、实实在在的蓝图,开始撬动这块板结的土地。
清溪镇中心小学的钟声依旧准时响起。苏晓棠的课堂,也恢复了往日的书声琅琅。只是她的身影,在讲台上显得更加单薄落寞。
孩子们似乎也懂事了许多。那个叫狗娃的小男孩(王老汉的孙子),下课总喜欢凑到苏晓棠身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捂得热乎的野山楂,或者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塞到她手里:“苏老师,吃了就不疼了。” 苏晓棠摸摸他的头,笑容温柔而酸楚。
身体的伤痛或许能慢慢愈合,但心灵的创口却隐秘而持久。夜深人静时,空荡荡的宿舍里,小腹那仿佛烙印着记忆的地方,总会传来一阵阵跳动。那段不堪回首的暴行阴影,如同无形的藤蔓,偶尔会缠绕上来,让她在深夜惊醒,冷汗涔涔。
她没有再哭。泪水仿佛在那场洪水中流干了。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教学中,备课到深夜,批改作业一丝不苟,对每一个孩子都倾注着加倍的耐心。她主动承担了学校新成立的“心灵小屋”工作,用温柔和倾听,抚慰那些在洪灾中受到惊吓的孩子们。她用自己的方式,在曾经被黑暗吞噬的地方,努力播撒着光明的种子。
路远偶尔会来学校检查工作,或者协调为村小争取一些教学设备。他们很少单独交谈。有时在操场上遇见,也只是远远地点点头,眼神交汇的瞬间,有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与理解。路远会默默关注着她的体检报告,托校长转交一些温补的药材,叮嘱她注意休息。苏晓棠则会将孩子们写的关于“新路”的作文,挑出几份字迹工整、充满童真的,放在校长桌上,校长自然会“不经意”地转交给路副县长。这成了他们之间一种无声的、带着伤痕的默契和守望。
野马涧环线带来的变化,如同春雨般悄然浸润着清溪镇的每一个角落。
林茂生兑现承诺,投资引进了更先进的制茶设备。新采摘的春茶,经过精制加工,贴上“清溪野马涧”的崭新品牌,沿着平坦的新路,源源不断地运往省城、港岛甚至海外。订单像雪片般飞来,茶厂的机器日夜轰鸣,不仅消化了本镇的鲜叶,还开始收购周边乡镇的茶叶。曾经为改制忧心忡忡的老茶农王伯,看着存折上不断增长的数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这路,真是金子铺的!”
黑石峪这个曾经几乎被洪水淹没的偏远山村,因为新路穿村而过,一下子成了“生态旅游”的潜力股。几户有眼光的村民在路远的支持下,率先办起了农家乐。虽然简陋,但地道的山野菜、清澈的溪流、淳朴的民风,吸引了不少城里自驾来的游客。村口那棵百年老樟树下,破天荒地摆起了卖山货、土鸡蛋的小摊。
柳树洼王老汉家祖坟的“风水”不仅没被坏,反而因为路通财通,儿子在镇上开的五金店生意红火,孙子狗娃成了村小第一个被选送去县里参加作文比赛的学生。王老汉逢人便说柳老先生看得准,新路是“文曲星路”。而钱老六家的房子,则空置着,蒙上了灰尘,成了村里人偶尔议论的反面教材。
路通了,清溪镇发展了,信息通畅了,问题也变多了。
年轻人接触了外面的世界,心思活络了,外出打工的更多了,留下老人和孩子守着空巢。如何发展本地产业,真正把人留住,成了路远案头最紧迫的课题。也有村民对新来的游客感到不适,抱怨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农家乐的竞争也开始初现端倪…
还有,最让路远揪心的是,苏晓棠辞职了,离开了清溪,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又是一个黄昏。路远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公务,没有坐车,独自一人走上了野马涧环线。夕阳的金辉洒在乌黑的路面上,拉长了他的身影。晚风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和淡淡的茶香拂面而来。
他走得很慢,手指拂过冰冷光滑的金属护栏。这里,是老徐用生命推开巨石的地方;那里,是隧道贯通时万民欢呼的地方;远处山坳里若隐若现的灯火,是黑石峪新开的农家乐;空气中飘来的机器声,是茶厂在赶制订单…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弯道,俯瞰着暮色中逐渐亮起灯火、焕发着生机的清溪镇。脚下的路,蜿蜒着伸向远方,连接着群山之外的广阔天地。
这条路,承载了太多的血泪、牺牲和抗争。它埋葬了黑暗,托起了新生。它既是一条物理的通途,更是一条精神的纽带,将清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紧紧相连。
路远深吸一口气,胸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对逝者的无尽追思,对生者的深沉责任,对这片土地未来的无限期许。他知道,清溪的路还很长。产业兴旺、乡村振兴、教育医疗、生态保护…无数的挑战如同前方连绵的群山。他不再是孤胆英雄,他需要带领一个团队,依靠千千万万的清溪百姓,一步一个脚印地去攀登。
他拿出手机,拍下了眼前这幅暮色清溪图,发给了苏晓棠。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一行文文字。
片刻后,手机屏幕亮起,苏晓棠回了一张照片:某都市的广场上,一群孩子在夜色中奔跑雀跃,灯光映照着他们纯真而充满希望的笑脸。
紧接着一行文字,“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路远看着这句话,心中泛起一丝悲凉。他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老徐长眠的那片青山,然后转身,沿着这条洒满夕阳余晖的通途,步履沉稳地,向着灯火渐次亮起的清溪县城走去。他的背影融入暮色,也融入了清溪镇沿着新路奋力前行的、充满希望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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