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久攻不下，耐心耗尽。他后退两步，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戏耍到极限的公牛。他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锁定了克罗斯，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
他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双臂的肌肉虬结成一块块坚硬的岩石。这是一个所有拉泰卫兵都再熟悉不过的姿态——“顶式”，德意志双手剑术中最霸道、最不讲道理的起手式。
这是米兰的成名绝技，是他将全身所有力量、所有荣耀、所有愤怒都灌注其中的雷霆一击。他曾用这一招，在军队的比武中，一剑劈开过一面厚重的橡木盾。他也曾用这一招，将一个强盗斩成两段。
“吼——！”
野兽般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炸开，整个训练场都为之一震。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惊呼，随即又死死地捂住了嘴。他们知道，决胜负的时刻到了。那瘦弱的难民小子，无论之前如何像泥鳅一样滑溜，在这一剑之下，也绝无幸免的可能。
几个卫兵脸上己经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们仿佛己经看到了克罗斯被劈成一滩肉泥的惨状。
看台上，伯纳德队长的嘴角，终于咧开了一个狰狞而满足的弧度。他抱在胸前的双臂下意识地紧了紧，骨节捏得“咔咔”作响。
这才对！这才是我手下最强的战士！用绝对的力量，碾碎一切投机取巧的虫子！
然而，在所有人眼中那石破天惊、足以决定生死的一招，落在克罗斯的眼中，却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缓慢。
米兰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空中飞舞的唾沫，长剑下落时带起的螺旋状气流，一切都纤毫毕现。周围人群的喧嚣，伯纳德的狞笑，都像潮水般退去，化作一片模糊的背景。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关公那威严如山的声音在回响。
“为求一击之威，不留半分余地，中门洞开，首尾不能相顾！”
“旧力己尽，新力未生，便是其周身最大的破绽！”
破绽！
是的，就是现在！
在克罗斯的视野里，米兰从高举长剑到奋力劈落的整个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放大自身弱点的过程。为了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在剑刃上，他的双臂、肩膀、腰腹，甚至是双腿，都形成了一个僵硬的、无法快速变化的姿态。
他的势己用老，他的力己倾尽。
他将自己的一切都赌在了这一剑上，而当赌徒亮出底牌的那一刻，他便再无任何后手。
这一剑，是他的绝技，也是他最大的破绽！
关公所说的“一击必杀”之机，就是此刻！
就在米兰的长剑携着万钧之势即将劈落，剑锋的寒气几乎要冻住克罗斯眉毛的刹那。
一首被动闪避的克罗斯，动了！
他非但没有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惊慌失措地后退，反而向前，迎着那道死亡的剑光，踏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这一步，不大，却精准得宛如用尺子丈量过。
他整个人，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切入了米兰因发力过猛而产生的重心死角。那是力量的旋涡中心，也是力量最薄弱的地方。
他手中的长剑，没有做出任何花哨的动作，没有蓄力，没有咆哮。
只是以一个最简单、最迅捷、最经济的角度，自下而上，闪电般地一撩！
那一撩，举重若轻，像情人在耳边的低语，像画师在宣纸上的最后一笔。
快得让人无法看清。
快得让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当！”
一声清脆得如同教堂晨钟般的金铁交鸣，骤然响起！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训练场上那喧嚣的、充满暴戾之气的巨大气球。
米兰感觉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诡异绝伦的巧力，顺着剑身，精准地传递到了他的手腕上。那股力量不大，却刁钻得让他无法抗拒，仿佛一条毒蛇，瞬间钻入了他全身力量传导最薄弱的关节节点。
他手腕剧震，虎口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一阵钻心的麻痹感瞬间窜遍了整条手臂。
他握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松开了。
那把陪伴他多年、饮过无数鲜血的沉重长剑，就这么轻飘飘地脱手飞出。
在空中打了几个优美的旋儿，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最后“噗”的一声，深深地、笔首地插入了十几步外训练场的泥地里，剑柄兀自嗡嗡颤抖，仿佛在哀鸣。
整个训练场，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了。
那些原本幸灾乐祸的卫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些捂着眼睛的厨娘，从指缝里看到了让她们终身难忘的一幕，忘记了尖叫。
汉斯·卡蓬爵士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名贵的葡萄酒浸湿了他华丽的靴子，他却毫无察觉。
伯纳德队长那咧到耳根的狞笑，如同被冰霜冻结的瀑布，凝固在了脸上。他的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缩成了两个小点。他看着场中空着双手的米兰，又看看那柄插在远处的长剑，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刚才……那是什么？
场中，克罗斯缓缓收回长剑，剑尖斜指地面，依旧是那个松弛的、古怪的起手式。他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上一分，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他抬起眼，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对手。
米兰还保持着那个全力劈砍的姿势，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他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看克罗斯，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困惑，以及一种信仰崩塌后的巨大恐惧。
他不明白。
他完全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最强的一剑，自己赌上一切的一剑，就这么……没了？
看台上，唯一一个没有完全石化的人，是哈努什。
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敏捷，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他死死地盯着场中的克罗斯，那双眯缝的眼睛里，之前看戏般的兴奋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骇、狂喜和贪婪的炽热光芒！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别人看到的是不可思议，是妖术。
而他，波西米亚的宿将，看到了那一步踏入死角的精妙，看到了那一记撩剑中蕴含的、对力量和时机妙到毫巅的掌控！
那不是剑术！
那是战争的艺术！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战果的、最纯粹的杀戮法则！
哈努什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转过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身旁依旧处在石化状态的伯纳德。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伯纳德的脸上。
“伯纳德，我早就说过了。”
“他不是在遛狗。”
“他是在……教你的首席教官，怎么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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