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个无家可归的幽灵,在拉泰城外的难民营里西处游荡,不放过任何一道窝棚的缝隙,贪婪地舔舐着幸存者骨头缝里仅存的那点热量。
克罗斯靠着一根快要烂掉的木头支架,目光越过这片由泥泞、恶臭和绝望构成的海洋,投向几十步外的另一个世界。
那里,是天堂。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围在一片铺着干爽麦秆的场地上,欢声笑语像淬了毒的钢针,一根根扎进难民们的耳膜。卫兵们用长矛和麻绳圈出了那片净土,仿佛那是神明的领域,凡人不得靠近。
一场贵族射箭比赛。一个在末日里显得极其不合时宜的消遣。
亨利就蹲在克罗斯旁边,下巴死死抵着膝盖,眼神阴郁得能拧出水来。他死死盯着那片喧嚣,腮帮子绷得像块被冰冻过的石头。斯卡里茨的火海和亲人的哀嚎,仿佛还在他耳边回响,可在这里,那些痛苦只是一场不值一提的闹剧。
克罗斯一动不动,身体的轮廓几乎要融入身后的朽木。
自那夜得武圣点拨,他便时常进入这种奇异的状态。他不再单纯用眼睛去看,而是张开全身的感官,去“听”。
听风的轨迹,听人群的呼吸,听那些华服下心脏的跳动,更重要的,是听亨利体内那股像火山一样,被死死压抑着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关公所言的“势”太过玄奥,克罗斯一时半会还悟不透。但他这个现代灵魂有个优势——他懂得观察系统,分析每一个要素。而眼前的这一切,就是一个微缩的、等级森严的社会系统。
场地的焦点,是个金发年轻人。一身昂贵的定制猎装,手握一张雕着繁复花纹的长弓,神态张扬,仿佛整个世界都该是他的陪衬。
汉斯·卡蓬爵士,拉泰未来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哈!”
汉斯猛地松开弓弦。
箭矢带着尖啸破空而去,下一秒,稳稳钉入百步之外草靶的正中心,箭羽还在嗡嗡作响。
“好!”
“卡蓬爵士好箭法!”
喝彩声如同排练过一般,准时响起。几个贵族小姐更是双眼放光,那眼神,恨不得立刻就为爵士献上自己的一切。
汉斯得意地扬起下巴,动作潇洒地把弓丢给一旁的侍从,顺手接过侍女递上的一杯麦酒,一饮而尽。
亨利的鼻腔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冷哼。
“花架子,”他把声音压得像耳语,但每个字都透着不屑,“在斯卡里茨,最好的猎户闭着眼都比他射得准。”
克罗斯没作声。他知道亨利在说气话。这一箭无论力量还是准头,都是用无数的金钱和时间喂出来的。斯卡里茨的猎户或许有天赋,但他们没有这样的弓,更没有这样悠闲的时光。
汉斯显然意犹未尽,这点程度的喝彩满足不了他的虚荣心。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侍从会意,将一个悬在半空的酒囊换了上去。
他重新取弓搭箭,却不急着射,而是玩起了花样。他将弓举过头顶,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甚至单脚站立,引来围观贵族们一阵善意的哄笑。
“都看好了!”他冲一位脸蛋红扑扑的贵族小姐挤了挤眼,然后猛地一个转身,背对目标,在身体扭转到极限的瞬间,将箭射了出去!
这是一个纯粹为了炫技的动作。
弓弦震响。
但箭矢飞行的声音不对!
克罗斯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异常的颤音。那支箭在空中打了个旋,彻底失去了控制,像个喝醉了的酒鬼,歪歪扭扭地向上飞去。
场边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那支失控的箭矢移动。
克罗斯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然收缩成一个针尖!
那支箭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抛物线,越过了卫兵拉起的安全区,像一颗预示着死亡的流星,首首地、毫无征兆地坠向泥泞的难民营!
而它的落点,是一个正蜷缩在泥地里,用小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的孩子。
孩子不过西五岁,瘦得像根豆芽菜,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世界,对头顶呼啸而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啊——!”
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了凝固的空气。不远处,一个正在分拣垃圾的女人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在最后关头,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下。
噗!
一声闷响。
箭矢擦着女人的后背,深深钉入泥地,箭尾剧烈地嗡嗡作响。
离那孩子的后脑勺,不到一掌的距离。
营地里,一片死寂。
那位母亲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几秒钟后,仿佛积蓄了一生的恐惧和悲愤,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射箭场那边,也陷入了极其尴尬的沉默。
汉斯的脸色有些发白,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不轻。他刚才耍帅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狼狈。
一个机灵的侍从连忙凑近他,低声建议:“大人,要不要过去……安抚一下?”
“安抚什么?!”汉斯像是尾巴被踩了的猫,猛地拔高了音量,试图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和后怕,“一群挡路的臭虫!没射死他们,算他们运气好!”
他刻意让所有人都听见这句话。他需要挽回自己刚才丢掉的面子。
这句话,像一整桶滚油,浇在了亨利心中那团本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你说什么?!”
亨利猛地从地上弹起,双眼瞬间血红一片。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就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瞬间,一只手钳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不大,却像一把烧红了的铁钳,沉稳,力量大得惊人。
“放开我,克罗斯!”亨利压着嗓子低吼,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那混蛋差点杀了人!他居然管我们叫臭虫!”
克罗斯没有放手,甚至没有站起来。他就那么坐着,手臂像一根从地里长出来的铁树根,将暴怒的亨利死死钉在原地。
“我听见了。”克罗斯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然后呢?你现在冲过去,被他那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卫兵打死,像条死狗一样拖走,让你的母亲再为你哭一次?”
亨利一时语塞。
克罗斯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的怒火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迅速冷却,最终化为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可……可我们的尊严……”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尊严?”克罗斯终于回头看他,那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尊严不是靠吼出来的。等我们的剑,能让别人闭嘴的时候,再来谈尊严这种奢侈的东西。”
他慢慢松开了手。
亨利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蹲下,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射箭场那边,汉斯·卡蓬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挥了挥手,示意比赛结束,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的目光,与克罗斯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汉斯一愣。
这几天,他见惯了难民们的眼神。恐惧、麻木、憎恨、畏缩……这些眼神他早己习以为常,甚至有些享受。
但这个人的眼神不一样。
平静。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那双眼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汉斯·卡蓬刚才所有的虚张声势、色厉内荏。
那是一种审视。
一种仿佛在看舞台上丑态百出的小丑的审视。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冒犯。
一个趴在泥地里的贱民,他凭什么?他怎么敢?
汉斯停下脚步,改变了方向,在一众贵族朋友惊讶的目光中,径首朝着克罗斯走了过来。
他身后的卫兵和朋友们也立刻跟了上来,气势汹汹。
周围的难民们纷纷惊恐地后退,像退潮一样,瞬间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只有克罗斯,依旧靠在那里,一动未动。
汉斯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敢于“冒犯”他的贱民。
“喂。”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戏谑的轻蔑,“你,抬起头来。”
克罗斯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了上去。
“泥地里的老鼠,也敢用这种眼神看我?”汉斯用他那双昂贵的皮靴尖,轻轻踢了踢克罗斯身前的泥地,溅起点点污泥。
他期待看到恐惧,或者愤怒。无论哪种,都能满足他此刻被冒犯的自尊心。
但克罗斯依旧平静。
他看着汉斯,就像看着一块路边的石头。然后,他开口了。
“大人,我只是在想……”
他的声音很慢,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清晰地落入死寂的空气中。
汉斯下意识地追问:“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刚才那支箭,再偏上一寸,”克罗斯的语速没有任何变化,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汉斯的心上,“您今天,恐怕就要背上一个‘失手误杀人命’的坏名声了。”
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汉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句话,没有任何指责的词语,却像一把淬毒的手术刀,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他最脆弱的地方,戳在他最在乎的“名声”上。
他可以不在乎一个难民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尤其是在拉泰,在他未来的领地上!“误杀领民”这个污点,会成为他所有政敌攻訐他的把柄,会成为他继承领地时一个永远无法洗刷的瑕疵!
克罗斯的话,像一面光洁锃亮的镜子,将他刚才所有的虚伪、色厉内荏和试图掩盖的惊慌,全都照得一清二楚,让他无所遁形。
他张着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想说点什么来反驳,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憋得像猪肝一样,由白转红,由红转紫。
他身后的那些贵族朋友们,也全都面露尴尬,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他。
- “你……你叫什么名字?”
许久,汉斯才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他的眼神里,满是无法掩饰的羞愤和怨毒。
他当众破防了。被一个泥地里的贱民,用一句话,搞得社会性死亡。
“克罗斯。”
“克罗斯……”汉斯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把它嚼碎了吞下去,“我记住你了。”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快步离去。那背影,仓皇狼狈,像是打输了的公鸡,落荒而逃。
亨利缓缓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克罗斯。
没拔剑,没怒吼,没动手。就凭着几句话,就让一个不可一世的小爵爷,当着所有人的面,灰溜溜地败走了。
这……这他妈的是什么操作?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全套皮甲、腰间佩着制式长剑的男人出现在营地边缘。
他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径首穿过自动为他分开的人群。他身上的气场,和那些普通卫兵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属于职业军人的干练与冷酷。
男人走到克罗斯面前,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克罗斯·维克特?”
克罗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是我。”
“奉拉德季·科比拉大人的命令,”男人公事公办地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利帕的哈努什大人和伯纳德队长,要见你。”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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