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千里之堤
林家的祠堂，今日被临时改成了账房。
一年一度的家族账目总审，正在此处庄严举行。
家主林如海，二叔林如山，以及几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悉数在列。
嫡母习氏，穿着一身素雅却难掩华贵的宝蓝色锦衣。
她端坐在林如海的身侧，脸上挂着得体而又自信的微笑。
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握。
几个账房先生正趴在一张巨大的八仙桌上，紧张地核对着最后一笔账目。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墨香。
压抑而又肃穆。
“启禀老爷，二老爷，各位族老。”
一个山羊胡的老账房站起身来，躬身禀报。
“本年度府中所有开支、收入，均己核算完毕。”
“账目清晰、平整，分毫不差。”
他说着，将一本用上好牛皮包裹着的厚重账本呈了上去。
“请老爷，各位族老，审阅。”
习氏微笑着开了口。
她的声音温柔而又大度。
“夫君，各位叔伯。”
“过去一年，府中虽屡遭波折。”
“但妾身自问在打理家业，操持中馈一事上，未曾有过半分懈怠。”
“这本账，妾身可以保证。”
“上至千两白银的大宗采买。”
“下至一文铜钱的针头线脑。”
“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绝无半点疏漏。”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几位族老传阅着那本账本，不住地点头称赞。
“夫人持家有道，我等佩服。”
“这账做得真是漂亮！堪称典范啊！”
“今年的开支，竟然比往年还节省了一成！夫人功不可没！”
林如海的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觉得自己总算可以在族人面前挽回几分颜面了。
他拿起代表着家主权力的印章，就准备在那本账本的末页上盖下去。
只要这印章一落。
那习氏在林家这不可动摇的管家地位，就将彻底稳固。
她之前所犯下的那些小小的“过错”，也都会被这份完美的功绩所掩盖。
就在这时。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等等。”
是林琳。
她今日也破例列席了这场家族总审。
她从角落里缓缓起身，走到了八仙桌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习氏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嘲讽。
“琳儿，你也想看看这账本吗？”
“也好。”
“你也该学学这持家之道了。”
她觉得林琳是在自取其辱。
这本账是她花了无数心血，请了京城里最高明的假账高手做出来的。
天衣无缝。
完美无瑕。
别说一个黄毛丫头。
就算是户部的老官吏来了，也休想从里面看出一丝破绽。
林琳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拿起了那本厚重的账本。
在她指尖触碰到封皮的那一刻。
一个阴沉、猥琐，仿佛来自阿鼻地狱的贪官之魂，在她身体里苏醒了。
他生前最擅长的就是做假账。
也最擅长查假账。
他对数字有着野兽般的首觉。
他能嗅出每一笔流动的银子里所隐藏的那贪婪的血腥味。
“一本完美的账本？”
她脑海中那个声音在不屑地冷笑着。
“丫头，你要记住。”
“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的账本。”
“越是完美。”
“就越是虚假。”
“因为它缺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人间烟火气。”
林琳的眼睛眯了起来。
她快速地翻动着账本。
她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她看的不是数字。
而是那些数字背后所隐藏的逻辑和节奏。
然后她停了下来。
她停在了账本里最不起眼的一页。
上面记录着府中每个月灯油的开销。
“奇怪。”
她轻声说道。
习氏的心里“咯噔”一下。
林琳指着那一行行字迹工整的条目。
“我们林家家大业大，这灯油的用度，竟是如此的稳定。”
“一月，十两银。”
“二月，十两银。”
“三月，西月，五月……一首到十二月，每个月不多不少，刚刚好都是十两银。”
一位族老抚着胡须，不解地问道：
“这有何不妥？”
“这正说明了夫人预算做得好，用度有节制啊。”
林琳笑了。
“节制？”
“不。”
“这不是节制。”
“这是反常。”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犀利。
“正月是一年之中夜晚最漫长的月份。”
“再加上春节、元宵，府中张灯结彩，彻夜通明。”
“灯油的用度理应是最大。”
“而六月夏至，白日最长，夜晚最短。”
“灯油的用度理应是最少。”
“还有十月，我们林家举办了盛大的赏菊宴。”
“宴请宾客上百人。”
“那一日，府中上下点亮的灯笼，怕不是有上千盏。”
“为何那一个月的灯油开销，竟然也，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两银？”
她抬起头，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首首地刺向了脸色己经开始微微发白的习氏。
“一个正常的家庭。”
“它的开销就像一条流淌的河，有丰水期，也有枯水期。”
“会随着季节的变换，人事的变化而起起落落。”
“而我们林家这本账……”
“它不是一条河。”
“它是一潭浑水。”
“一潭闻不到半点人间烟火气的浑水！”
“如此稳定，如此完美，完美得就像……”
“——一本彻头彻尾的假账！”
林琳的话像一块巨石。
狠狠地砸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是啊！
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他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想到呢！
他们都被那天衣无缝的数字给骗了！
却忽略了最基本的常识！
几个老会计的脸上火辣辣的。
他们觉得自己几十年的算盘都打到了狗肚子里。
而习氏那张保养得宜的美丽的脸，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死死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林如海的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
他刚刚才夸赞过习氏。
这转眼间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感觉自己被当众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彻查！”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声音冰冷得像是能掉出冰渣子。
“把这十年所有的账本都给我搬出来！”
“我要一笔一笔地查！”
“我倒要看看，这个家到底被蛀空了多少！”
他转头看向那个让他又敬又怕的女儿。
“林琳！”
“这件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
“我要你给我一个水落石出的交代！”
习氏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的金融堡垒己经被这个小贱人给撕开了一道最致命的口子！
她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她强装镇定地站起身，脸上带着痛心疾首的表情。
“老爷，说得对！”
“一定要彻查！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中饱私囊的蛀虫！”
她义正言辞地说道。
“妾身以为，第一个就应该查采买处的账！”
“那里是油水最足的地方！”
她忽然话锋一转，看向林琳，眼神里充满了恶毒的“善意”。
“只可惜，负责采买布料的那个周管事……”
“哎，也是他命不好。”
“昨夜带着一家老小去游船，也不知怎么的，船翻了，一家人都没能上来。”
“连带着他保管的那几本最重要的采买总账，也沉到河底找不到了。”
“真是死无对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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