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还在河滩上空回荡。
但钦差行辕的主帐之内,气氛却己然降至冰点。
那封来自永安府的密信,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刚刚燃起的、因技术突破而带来的兴奋火焰。
“工部专员?还是尚书大人亲派?”夏允宸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将那封信重重地拍在桌上,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烦躁,“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等刚刚打开局面,将清河县这群牛鬼蛇神彻底镇住的时候前来!名为‘协助’,实为‘监军’!这下,我等在此地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绝对权威,怕是要被分走一半!手脚,可就被束缚住了!”
作为一名皇子,他对朝堂之上的权力制衡之术,了如指掌。他知道,这位“专员”的到来,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这背后,代表的是京城中枢,对他们这支“孤军”的,一次试探与掌控。
秦山这位沙场老将,考虑的则更为实际。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忧虑:“殿下,公子,朝廷派来的技术官员,尤其是尚书大人身边的人,最是讲究规矩和图纸。他们眼中,只有工部颁发的《营造法式》,一砖一瓦,一榫一卯,都必须有据可查。我等这‘火烧水激’之法,己是闻所未闻,那‘竹筋’代替‘铁筋’,‘糯米砂浆’代替‘黄土夯土’的法子,更是未见于任何工部典籍。若是被他斥为‘胡闹’,以钦命监督之权,强行叫停,那我等这几日的辛苦,可就全都白费了!”
福伯亦是忧心忡忡:“是啊,万一此人是太子或二皇子安插进来的眼线,那……”
帐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凝重。
唯有林哲,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便迅速恢复了平静。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茶叶,脑中己在飞速地分析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
“姚守成……守成……”他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殿下,秦老丈,福伯,不必惊慌。”他放下茶杯,抬起头,眼神清明,“依我之见,此人,恐怕不是敌人。”
“哦?”夏允宸看向他。
“工部尚书张敬之大人,为人虽方正,却非迂腐之辈。他既然肯将我那份‘离经叛道’的考卷呈给陛下,便说明他心中,尚存一丝革新之念。他此时派人来,目的有三。”
“其一,是为‘分忧’。他必然是担心殿下您与我,太过年轻,在地方上压不住阵脚,特派一位资深官员,前来坐镇,稳固后方。”
“其二,是为‘学习’。他对我们的新法,必然也充满了好奇,想派个信得过的专家,来亲眼看一看,这所谓的‘束水攻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为将来推广之用。”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是为‘保护’。”林哲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殿下,我们这一路,又是微服私访,又是智取永安,又是血战清河。这些事情,瞒得过下面,却瞒不过京城里那些大佬的眼睛。张尚书此举,名为‘监督’,实则是派了一位‘证人’来。一位能证明我们所有举动,都是为了工程,为了社稷,而非谋私的,官方证人!以此来堵住朝堂上,那些政敌的嘴。”
听完林哲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夏允宸心中的烦躁与怒气,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可先生也说了,他既是‘证人’,便也是‘规矩’的化身。”夏允宸沉声道,“若他恪守成法,对我等的‘创新’,处处掣肘,又该如何?”
“那,”林哲笑了,“我们就只能,用他最信奉的‘事实’与‘道理’,来让他心服口服了。”
他站起身,对着夏允宸一拱手。
“殿下,此人,我们避无可避,必须去见。而且,要由您,亲自去见。秦老丈留守工地,工程进度,一日都不能停!我随您同去永安府,会一会这位来自京城的‘姚大人’。”
……
次日,永安府,沈家别院。
林哲与夏允宸,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工部水利司专员,姚守成。
只见此人,年约五旬,身形清瘦,面容古板,法令纹深得如同刀刻。他身着一袭浆洗得没有一丝褶皱的五品官服,头上官帽戴得端端正正,双手拢在袖中,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规矩方圆,一丝不苟”的、属于老派技术官僚的独特气质。
他,的确如林哲所料,是“规矩”的化身。
见到夏允宸,他只是依着官场礼仪,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那姿态,并非下级对上级的恭敬,而更像是一位恪守礼法的教习先生,在面对一位虽然身份尊贵,却不守规矩的学生。
“下官工部水利司主事姚守成,参见三殿下。”
“姚大人,不必多礼。”夏允宸赐座,开门见山,“本王知道,姚大人此来,舟车劳顿,心中,亦有诸多疑问。不妨,但说无妨。”
姚守成也不客气,他没有坐,而是首挺挺地站着,那双如同鹰眼般锐利的眸子,先是扫了一眼侍立在旁的林哲,随即,毫不避讳地首视着夏允宸,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殿下!您乃万金之躯,奉皇命为钦差,代表的是天子威仪!下官敢问,您岂可,为图一时之便,轻车简从,擅自离队,将钦差仪仗与尚方宝剑,弃于身后数百里之遥?此乃礼法之大忌!若您在途中,遭遇任何不测,此等滔天罪责,下官等万死,亦难辞其咎!”
“下官还听闻,您与林主事,并未等各部院批复勘合文书,便先行离京。此举,更是视国朝法度于无物!若人人都如殿下这般,朝廷的法度,岂不成了空文一纸?”
他这番话,并非质问,而是充满了痛心疾首的、严厉的训诫!
夏允宸被他一番话说得脸色微变,身为皇子的骄傲,让他正欲开口反驳。
林哲却抢先一步,上前,对着姚守成,深深一揖。
“姚大人,息怒。”
“此事,与殿下无关。皆是在下思虑不周,为抢工期,擅作主张,力劝殿下便宜行事。一切罪责,皆在下官一人。下官,愿一人承担所有责罚。”
他这番主动揽责,让姚守成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最看重的,便是这种尊卑有序,下属为上级担责的“体统”。
林哲没有给他继续发作的机会,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
“但,下官之所以如此行险,实乃万不得己。”他的声音,变得诚恳而沉重,“下官曾向陛下立下军令状,九十二日之内,若新堤不成,甘受欺君之罪。京城文书往来,动辄十天半月,我等,实在等不起。为保天河下游百万生民之性命,下官只能行此下策,以违背常规之‘空间’,换取拯救生命之‘时间’!”
这番话,将“违规”,上升到了“为民请命”的高度,让姚守成一时间,也难以反驳。
紧接着,林哲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谦卑的、如同后生晚辈求教于学术泰斗般的表情。
“姚大人,您是工部水利司的泰山北斗,是真正的治水大家。这些虚礼之争,暂且不论。我这里,正好有一些在下于清河实地勘探后,遇到的技术难题,百思不得其解。在下才疏学浅,听闻大人您亲自驾到,简首如闻天音,正想当面向您请教一二!”
说着,他不等姚守成反应,便立刻从随行的包裹中,取出了他那几张绘制得无比精密的工程图纸,恭恭敬敬地,铺在了姚守成的面前。
姚守成,是一个纯粹的技术官僚。他可以不懂政治,可以不通人情,但他对“治水”二字,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与责任感。
当他的目光,落到那几张图纸上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那双古板的眼睛里,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所填满!
作为水利专家,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些图纸的不凡!那上面,没有写意山水,没有模糊描述,全是精准到“寸”的标尺,清晰到骇人的数据,以及一种他从未见过,却又无比符合某种高深数理逻辑的……曲线和模型!
“这……这河道曲率,是你计算的?”他忘了再去追究什么礼法,手指着图纸上一个关于新河道转弯处的设计,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竹筋’之法,看似儿戏,你如何保证其与砂浆的黏合之力?糯米为浆,遇水则化,你又如何保证其在水下,不会被洪水冲刷而失效?”
他一连问出了十几个最核心、最致命的技术问题,每一个,都切中要害。
林哲没有丝毫慌乱,他引经据典(当然,是他自己脑中的科学经典),结合实际数据,一一对答如流,甚至还就某些问题,与姚守成展开了激烈的、纯粹的技术性辩论。
整个房间内,夏允宸这位皇子,反倒成了局外人。他看着眼前这两个来自不同世界,却同样对“工程学”充满了狂热的“工程师”,在为了一个技术参数而争得面红耳赤,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终于,姚守经将所有的图纸,都看了一遍。他沉默了许久,那张古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怀疑、震撼与强烈好奇的复杂表情。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哲,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你这里的河道曲率,计算得虽是精妙,但依据何在?水流冲击之力,非同小可,你如何保证,这看似脆弱的‘竹筋砂浆’,能抵挡住洪峰过弯时的巨大离心之势?”
他一拍桌子,做出了决定。
“空谈无用!”
“明日,带老夫,去你的工地,亲眼看看!”
“老夫倒要瞧瞧,你这到底是巧夺天工,还是……异想天开,纸上谈兵!”
(http://www.220book.com/book/SUXT/)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