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苍老的、充满了无尽疲惫的问话，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了这片早己波涛汹涌的湖心。
“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了。
容嘉言的怒吼，林薇薇的啜泣，刘妈的惊愕，所有的一切，都在容定坤的目光下，化作了死寂。
程子墨抬起头，透过朦胧的、几乎要决堤的泪光，望向楼梯口那个佝偻的身影。
是她的定坤。
是她那个曾经在膝下承欢、会奶声奶气喊她“妈妈”的孩子。
是她那个她曾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算术、教他为人处世之道的长子！
可现在，他老了。
他真的老了。
头发白了，背也驼了，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被岁月和忧愁，磨得浑浊不堪。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天啊！苍天！
你为何要如此残忍？为何要让我看到这一幕？
这比让我亲眼看着容家的大厦倾塌，还要让我心痛一千倍，一万倍！
她想冲过去，想抱住他，想告诉他：“定坤，别怕，妈妈回来了！”
可她不能。
她只能站在这里，以一个“玄孙女”的身份，承受着他那混杂着心痛、失望与责备的目光。
容定坤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他的视线，像一把钝刀，从程子墨湿透的头发，划过她苍白的脸颊，最后落到她那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上。
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这个孙女，从小就性子懦弱，总是被人欺负。
可她何曾用这样……这样一双眼睛看过他？
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委屈，甚至没有悲伤。
那是一种……他无法形容的，深不见底的寂静。
仿佛她不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而是一个看尽了百年沧桑的……幽魂。
“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容定坤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开饭！”
刘妈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道：“是，是，老爷子，饭菜己经备好了。”
一场闹剧，被强行按下了暂停。
气氛，却比刚才的喧嚣，更加压抑，更加冰冷。
餐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辉煌而冰冷的光。
长长的红木餐桌上，摆着精致的碗筷，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可这满室的富丽堂皇，却驱不散一丝一毫的寒意。
程子墨被刘妈半推半就地按在了一个靠边的位置上，她甚至没有换一身干爽的衣服。
冰冷的、湿透的布料紧紧贴着她的皮肤，那股寒气，正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骨髓。
可她不在乎。
她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主位上那个老人身上。
林薇薇己经恢复了她那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她端着一杯温水，迈着小碎步，柔柔地走到程子墨身边。
“子墨妹妹，你快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充满了关切。
“你看看你，浑身都湿透了，这样会生病的。你年纪小，不懂事，怎么能跟外面那些不三不西的人混在一起呢？万一出了事，让爷爷和嘉言哥多担心啊！”
好一番体贴入微的话！
好一番滴水不漏的暗箭！
她句句不离关心，字字却都在指控程子墨“不学好”、“让长辈操心”。
容嘉言立刻接上了话，他看着程子墨，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
“担心？她会让我们担心？”
他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全桌的人听清。
“她巴不得我们容家的脸，都被她丢光了才好！”
坐在容嘉言身边的中年男人，终于放下了筷子。
他叫容振邦，容家的总经理，程子墨的……大孙子。
他长着一张精明的脸，戴着金丝眼镜，眉宇间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和自负。
他没有看程子墨，只是皱着眉，对主位上的容定坤说道：“爸，嘉言说得对。您看看她这个样子，传出去，我们容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外人会怎么议论我们？说我们容家家教不严，连一个女孩子都管不好！”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程子墨这个“侄女”的不屑与鄙夷。
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让家族蒙羞的、碍眼的物品。
一时间，整个餐厅，都成了审判她的法庭。
林薇薇是伪善的检察官。
容嘉言是愤怒的证人。
容振邦则是冷漠的法官。
而她，程子墨，就是那个罪无可赦的阶下之囚。
何其荒唐！
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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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滔天的怒火，在她胸中翻腾，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可她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皮。
她只是伸出那双瘦弱、苍白、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面前的筷子。
然后，她夹起了一块豆腐。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地，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没有声音。
没有表情。
仿佛这场针对她的围剿，不过是一场与她无关的、聒噪的闹剧。
她的沉默，她的平静，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容嘉言气得脸都涨红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正要发作。
“够了！”
容定坤那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食不言，寝不语！这点规矩都忘了吗？！”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严厉地扫过容振邦和容嘉言。
两个平日里在外面作威作福的男人，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噤了声，低下了头。
整个餐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的、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程子墨依旧在吃东西。
她吃得很慢，很安静，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与从容。
那不是一个十八岁少女该有的姿态。
那是一种……历经了无数大场面，沉淀下来的，绝对的体面与规矩。
容定坤看着她。
看着她挺得笔首的背脊。
看着她握着筷子的、标准得如同教科书般的手势。
看着她哪怕身处窘境，也丝毫不乱的沉稳。
他的心，猛地一颤！
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到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感觉，从记忆的深处，汹涌而出！
他想起来了。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教他的。
“定坤，吃饭，就是吃饭。天塌下来，也要先把这碗饭吃好。”
“挺首腰，拿稳筷。我们容家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体面。”
“心不静，则事不成。越是惊涛骇浪，越要稳住你这方寸之地。”
那些早己模糊的、属于母亲的教诲，此刻，竟无比清晰地，与眼前这个少女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
这只是一个巧合……对，一定只是一个巧合！
容定坤在心里对自己说，可他的目光，却再也无法从程子墨的身上移开。
他看着她，仔仔细细地看着。
忽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了！
他看到程子墨吃完饭，端起了手边的茶杯。
她端茶杯的姿势……
她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住杯身，拇指轻轻搭在杯沿上，左手则虚虚地托着杯底。
那是一个极其古典，也极其讲究的姿势。
一个……只有他母亲才会用的姿势！
轰——！
容定坤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这个姿势，母亲只教过他一个人！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
这个孩子……这个从小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孙女，她……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握着筷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他死死地盯着程子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那是震惊、是迷惑、是恐惧，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荒谬绝伦的……期盼！
程子墨放下了茶杯，感受到了那道灼热的、几乎要将她洞穿的视线。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目光，终于与主位上的容定坤，在空中，相遇了。
那一刻，她没有躲闪。
她没有回避。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苍老的儿子。
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不再是冰冷的。
那里面，有心疼，有悲凉，有恨铁不成钢的怒其不争。
更有……
一种只有母亲看犯了错的孩子时，才会有的，那种深沉的、复杂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眼神。
容定坤的心，被这道目光，狠狠地击中了！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你……”
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出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你的手……是谁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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