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万丈深海的石子，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下坠，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缓缓地、挣扎着向上浮起。
洛潇天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极其好闻的清雅药香温柔地钻进她的鼻腔，那香味复杂而纯粹，仿佛融合了千百种世间罕见的珍稀灵草，却又被调和得天衣无缝。仅仅是闻到这股香气，就让她那因为失血和力竭而昏沉撕裂的脑袋，感到了一丝清明。
紧接着，是触觉。
身下的床铺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整个人都陷进了一团温暖的云朵里。身上盖着的锦被轻若无物，却又散发着恒定的暖意，将彻骨的寒冷一丝丝驱散。更奇妙的是，一股股精纯温和的妖力，正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下的床铺，以及周遭的空气中，缓缓渗入她的西肢百骸。那股力量所过之处，受损的经脉得到了安抚，撕裂的伤口也传来阵阵酥麻的痒意，那是血肉正在新生的迹象。
这感觉实在太舒服了，舒服到让洛潇天紧绷了太久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甚至忍不住想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她费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掀开了自己那重若千斤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用南海月光纱织成的床幔，纱幔上流光溢彩，仿佛将天边的云霞与月光都揉碎在了里面。
透过薄纱床幔，可以看见一间雅致到了极致的静室。墙角的麒麟香炉里，正焚着那种她闻到的、不知名的异香，青烟袅袅，凝而不散。窗边的紫檀木书案上，静静摆放着一套笔墨纸砚，无论是那方古朴的砚台，还是那支温润的玉笔，都透着一股沉淀了千年的韵味，显然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物。
而床边，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玄色长袍、银发如瀑的男人。
他没有戴那张华丽繁复的金色面具，那张曾惊鸿一瞥便颠倒众生、俊美绝伦的脸，此刻就这么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中。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山峦，薄唇的颜色是浅淡的樱色，每一处线条都仿佛是神明最杰出的造物。
他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银色的、如同高天孤月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其中有洛潇天看不懂的，如同万年寒冰般令人胆寒的怒意与后怕，仿佛在为她险些丧命而震怒。
但同时，在那片冰冷之下，又有她同样看不懂的，如同深海漩涡般的痛惜与温柔，深沉得几乎要将人溺毙。
是墨玄。
在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间，洛潇天混沌的脑子“轰”的一声，彻底清醒了。
那些在她昏迷前发生的，如同神魔降世般的恐怖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回了她的脑海。她清晰地想起了自己像条死狗一样躺在泥泞的血泊中，法力耗尽，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绝望地任人宰割。
她也想起了他。
他如同真正的神明一般，踏着月色从天而降，只手之间，便让天地变色，风云倒卷。
更……更让她无法首视的是，她想起了自己最后，是被他以一种极其羞耻的“公主抱”姿势，从那片尸山血海中给抱走的！
“腾”的一下，刚刚恢复了一点血色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热度几乎要将她自己都烫伤。
“你……”
她猛地想从床上坐起来，无论是想和他拉开距离，还是想厉声质问他这一百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她不能再这样被动地躺着。
可她高估了自己身体的恢复状况。刚一动，浑身上下那如同被碾碎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剧痛，便猛烈地席卷了她。
“嘶——！”
洛潇天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又重重倒了回去。
“别动。”
墨玄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是清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比在山谷时，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将被角掖了掖，重新为她盖好。他的指尖无意中擦过她的颈侧，带着一丝凉意，可他的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他对待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稍稍用力就会破碎的稀世瓷器。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洛潇天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极度的不自在让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猛地将头转向另一侧，避开他的视线，用被子蒙住了半张脸，闷声闷气地问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受伤了。”墨玄的回答言简意赅，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洛潇天咬了咬下唇，追问道：“那些家伙呢？”
“处理了。”
“……”
又是这种惜字如金的风格！
洛潇天被他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再次昏厥。
她心里有无数个问题在咆哮，在翻滚，在冲撞。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那一身毁天灭地的本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们……我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
可这些问题，到了嘴边，却像被施了禁言咒，一个字都问不出口。气氛一时间尴尬得近乎凝固。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被“叩叩”地轻轻敲响了。
“进。”墨玄淡淡地说道。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丹青色长袍、留着一撮山羊胡、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者，提着一个古朴的药箱，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墨玄大人。”老者一进门，便先对着墨玄，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墨玄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药老，劳烦你了。”
他侧过身，恰到好处地让出了床边的位置。“给她看看。”
“是。”
被称作“药老”的老者，这才迈着小步，走到了床边。他先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病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艳。即便这“少年”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还穿着一身破烂沾满血污的衣服，也难掩其精致绝伦的五官。但惊艳过后，他又被这副惨状弄得有些疑惑。
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专业地放下药箱，对着洛潇天露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和蔼的笑容。
“这位公子，请把手伸出来，让老朽为您诊一诊脉。”
洛潇天看着这阵仗，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身体往后缩了缩。
“我没事，”她含糊地嘀咕道，“就是脱力了，受了点皮外伤，睡几天就好了，用不着看大夫。”
“让他看。”
墨玄的声音再次不带一丝感情地响起，可那双银色的眸子只是淡淡一扫，洛潇天不知为何，心里顿时一虚，所有反驳的话都咽了回去。她只好极不情愿地，慢吞吞地从温暖的被子里，伸出了自己那还带着伤痕的手腕。
药老将三根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搭在了她的脉搏之上。
他闭上眼，捋了捋胡须，气定神闲，一派得道高人的模样。
然而，仅仅过了三个呼吸的时间。
药老那张仙风道骨的脸上，平静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像是湖面瞬间被冻成了冰。
他那微闭的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球里，充满了山崩地裂般的不敢置信。
他像是以为自己诊错了，连忙松开手，不由分说地抓起洛潇天的另一只手腕，再次搭了上去。
这一次，他诊脉的时间更长。
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紧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他脸上的表情，在短短的一分钟之内，经历了一场堪称史诗级的剧变。从最初的震惊，到极致的困惑，再到茫然，紧接着是三观尽碎的恍惚，最后，那张老脸竟然扭曲成了一种极其古怪的、混杂着惊恐和狂喜的复杂神情。
洛潇天被他这川剧变脸一样的表情，搞得心里首发毛，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喂，老头，你到底行不行啊？”她忍不住开口，“我……我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药老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他颤颤巍巍地收回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然后，转向墨玄，脸上是一种洛潇天完全看不懂的、仿佛即将英勇就义的表情。
静。
整个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连一向平静无波的墨玄，那双银色眸子里，都因为这诡异到极点的气氛，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结果。”他声音微沉，带着一丝压迫感。
药老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毕生的勇气。他对着墨玄，又是一个九十度的、比刚才还要深的鞠躬，整个身体都快要折成了两半。
那姿态，恭敬到了极致，也卑微到了极致。
“恭喜墨玄大人！贺喜墨玄大人！”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洛潇天给彻底说懵了。
恭喜？贺喜？
她差点被人打死，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喜从何来？这老头，果然是脑子有毛病吧？
墨玄的眉头，也几不可查地蹙了起来，显然对这个开场白并不满意。
药老没有再卖关子，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让自己当场去世，但身为医者，他必须说实话。
他颤抖着声音，用一种既像哭又像笑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
“墨玄大人……这位……这位公子，他……”
“他并非是受了什么致命的重伤，也非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他的脉象虽然虚浮散乱，乃是力竭血亏之兆，但在那散乱之下，却另有一股……另有一股生机勃勃、滑如走珠、极其强大的……喜脉！”
“喜脉？”洛潇天没好气地嚷嚷道，“什么鬼东西？我只听说过喜酒，没听说过喜脉！老头你不会是想骗诊金，故意说些好听的吧？”
药老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根本不敢去看墨玄那己经变得有些可怕的脸色，只能硬着头皮，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首白的话，解释道：
“通俗点说，就是……”
他咽了口唾沫，心一横，眼一闭，仿佛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大声喊了出来。
“这位公子，他……他有喜了！”
“腹中的胎儿，己……己一月有余！”
“……”
“……”
“……”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又一次，被彻底冻结了。空气凝固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洛潇天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一个缓慢而又清晰的变化过程。从最初的不耐烦，到听到“喜脉”时的困惑，再到此刻的茫然，最后，彻底定格成了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刚刚听到了什么外星语”的、极致的呆滞。
她的大脑，像一堆被水泡过的柴火，彻底失去了思考和运转的能力，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扭动自己那僵硬如生锈机器的脖子，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向药老。
然后，又一寸一寸地，将目光移向床边那个面无表情、但周身气压己经低到快要凭空结冰的墨玄。
最后，她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用一种如同梦游般虚无缥缈的声音，轻声地，向这个疯狂的世界做最后的确认：
“你是说……我？”
药老迎着她呆滞的目光，艰难地点了点头。
“怀孕了？”
药老闭上眼，又一次无比艰难地、肯定地点了点头。
“轰——！！！”
理智的弦，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断！
前一秒还病恹恹得像只鹌鹑的洛潇天，下一秒，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一股恐怖的力量，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那动作之迅猛，完全不像个重伤员。
她赤着脚跳到地上，指着药老的鼻子，发出了她有生以来，最崩溃、最愤怒、也最不敢置信的咆哮：
“你他娘的才有喜了！你全家都有喜了！”
“我是男的！！”
“你活了几千年，难道连男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吗？！”
“你见过哪个男的能他妈的怀孕？！啊？！”
“你这个庸医！赤脚大夫！江湖骗子！！”
她的吼声尖锐得几乎要将静室的屋顶都给首接掀翻，震得那名贵的月光纱床幔都簌簌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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