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端着刚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推开西暖阁厚重的门扉。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炭火燃烧的暖意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伤者的虚弱气息。她抬眼望去，脚步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更缓。
暖阁内烛火通明，却静得落针可闻。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烘得室内暖意融融，驱散了冬夜的寒冽。沈清漪依旧昏睡着，静静地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素白的中衣衬得她脸色苍白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瓷，脆弱得仿佛呵气即碎。厚厚的白色绷带包裹着她的左肩，在烛光下显出一种刺目的洁净，也清晰地勾勒出伤处的轮廓。她呼吸微弱而均匀，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唇色依旧浅淡，干裂的痕迹被水润湿后留下淡淡的痕迹。
而床榻边，宸王萧珩，竟伏在床沿睡着了。
月影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王爷。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蜷着，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伏在坚硬的紫檀木床沿。平日里一丝不苟束在玉冠里的墨发，此刻有几缕散落下来，垂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遮住了些许疲惫的痕迹。他身上那件象征身份的玄色金线蟒袍并未更换，袍袖上甚至还沾染着几处早己干涸、颜色变得深褐的血渍——那是王妃的血。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力量的手，此刻正以一种不容置疑又极其轻柔的姿态，覆盖在沈清漪置于锦被外、没有受伤的右手手背上。他的掌心包裹着她微凉的手背，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着她纤细的指节，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传递着无声的暖意。
烛火跳跃，在他沉睡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总是带着温润假面或深沉算计的眉眼，此刻在沉睡中显出一种奇异的柔和与毫无防备的疲惫。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依旧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困扰着。烛泪沿着灯台缓缓滑落，堆积凝固，如同时间无声的见证。
月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鼻尖莫名一酸。小姐肩头那支狰狞的毒箭，王爷那瞬间爆发、如同受伤困兽般的咆哮，还有此刻这伏在床沿、以守护姿态入睡的身影……这一切都颠覆了她过往的认知。她默默地放下药碗，悄无声息地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惊扰这份在生死边缘挣扎出的、奇异的静谧与……牵绊。
夜色在寂静中悄然流逝。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沫，无声地落在琉璃窗棂上，又被室内的暖意悄然融化。
“嗯……”
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痛楚的呻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暖阁的沉寂。
伏在床沿的萧珩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睛！那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如同寒潭骤凝般的锐利和警惕！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锁定了榻上的人。
沈清漪的眉头紧紧蹙起，长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挣扎着要破茧而出的蝶翼。左肩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毒虫啃噬骨髓的剧痛和深入血脉的阴寒麻痹感，让她在意识混沌的边缘痛苦挣扎。她仿佛沉沦在冰冷黑暗的深渊，蚀骨的寒意和锥心的痛楚交替撕扯着她的神智。
“疼……”又是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唇瓣间溢出，脆弱得令人心碎。
萧珩的心猛地一缩！那覆在她手背上的手瞬间收紧！他立刻倾身向前，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在寂静的暖阁里清晰地响起：“清漪？清漪，醒醒！”
那熟悉的、带着独特冷冽质感的声音，如同穿透迷雾的光束，骤然刺入沈清漪混乱的意识。她费力地掀动沉重的眼皮，眼前模糊的光影逐渐凝聚、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缎帐顶。随即，一张放大的、写满疲惫与深沉关切的俊颜便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萧珩的脸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尚未褪去的红血丝，看到他下颚新冒出的、泛着青色的胡茬，看到他紧蹙的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那双总是深不可测、藏着万顷寒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苍白憔悴的容颜，里面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是担忧？是后怕？还是……别的什么？
沈清漪的意识瞬间回笼！遇刺！毒箭！她替他挡下的那致命一击！肩头那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阴寒立刻变得无比清晰！她下意识地想动，想确认自己的状况，左肩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萧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一只手己经稳稳地按住了她没有受伤的右肩，阻止她起身的动作。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怕碰碎了她。“伤口很深，毒刚拔除，不可妄动。”
沈清漪被他按住，只得重新躺好。剧痛让她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能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萧珩的脸，带着探究和一丝冰冷的锐利。那支箭…是冲他去的！幕后之人…是谁？
“感觉如何？”萧珩看着她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和瞬间布满冷汗的额角，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还疼得厉害？哪里不适？”
沈清漪缓过那阵尖锐的痛楚，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干涩：“死…死不了…”依旧是那带着倔强的、孤狼般的语气，只是此刻虚弱得毫无气势。她顿了顿，目光如电般射向萧珩，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刺客…抓住了吗？幕后…是谁？”
她的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的伤，而是刺客！是幕后主使！这份在剧痛中依旧清晰到冷酷的理智和刻骨的杀意，让萧珩心头那根名为“心疼”的弦被狠狠拨动，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凌风追上了。”萧珩的声音沉了下来，眼底翻涌起冰冷的杀机，“是个死士。被生擒的瞬间，咬碎了齿间毒囊。没留下活口。”他放在沈清漪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仿佛在传递某种力量，也像是在压抑自己的怒火，“但，那支箭和箭上的毒，就是最好的线索！”
“毒…是‘碧磷蚀骨’…”沈清漪喘息着，艰难地分析，“蚀骨草的变种…火蝎粉的燥烈…手法…和陛下所中之毒…如出一辙！”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不错！”萧珩眼中寒光爆射，“同源！同路！周炳坤…或者他背后的人，己经狗急跳墙！刺杀本王，是想斩断我们追查的线索，更是对父皇中毒一事的报复和灭口！”
就在此时，角落里的月影端着一碗温热的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王爷，王妃，药好了。”
萧珩看了月影一眼，伸手接过药碗。那碗浓黑如墨的药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苦涩气味。他一手稳稳端着药碗，另一只手依旧没有松开沈清漪的手，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近一些。
“先把药喝了。”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目光落在沈清漪苍白的脸上，“解毒固元，不可耽搁。”说着，他竟亲自舀起一勺药汁，用唇边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沈清漪唇边。
沈清漪微微一怔。看着他递到唇边的药勺，看着他专注而坚持的眼神，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悄然划过心头。她并非不能自己喝药，只是此刻左肩剧痛难忍，右手又被他紧紧握着…她沉默了一瞬，终究没有拒绝，微微启唇，将那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
浓烈的苦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一阵不适，眉头紧紧蹙起。
“很苦？”萧珩看着她瞬间皱成一团的小脸，低声问道，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他又舀起一勺，再次递到她唇边，动作却比刚才更加缓慢，仿佛在给她适应的时间。
沈清漪闭了闭眼，强忍着翻涌的呕意，再次张口咽下。一碗药，就在他沉默而固执的喂送下，在她艰难地吞咽中，一点点见了底。
月影适时地递上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蜜饯。萧珩自然地拈起一枚，递到沈清漪唇边：“压一压。”
沈清漪看着唇边那枚裹着糖霜的蜜饯，又抬眸看向萧珩。他脸上的疲惫依旧浓重，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下巴上的胡茬也显得有些潦草，但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却深沉得如同无垠的夜空，里面翻涌着她读不懂、也不愿深究的情绪。她沉默地张口，将那枚甜得发腻的蜜饯含入口中，舌尖的甜意稍稍冲淡了喉间的苦涩，却化不开心头的复杂。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两人交错的、微弱的呼吸声。药力开始发作，一股温热的暖流在体内缓缓散开，对抗着那蚀骨的阴寒，也让沈清漪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肩头的剧痛依旧，但那股深入骨髓的麻痹感似乎减轻了些许。
“箭…取来了吗？”她靠在软枕上，声音依旧虚弱，却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萧珩眼神一凝，对角落里的凌风示意。凌风立刻上前，双手捧上一个特制的、铺着黑色绒布的托盘。托盘中央，赫然躺着那支乌黑的、淬着幽蓝寒光的精钢箭矢！箭杆上凝固着暗绿色的血痂，箭头处带着细小的倒刺，在烛光下散发着狰狞而阴毒的气息。
沈清漪的目光瞬间被那支箭矢攫住，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她强撑着精神，仔细审视着箭镞的形状、箭杆的材质、淬毒的幽蓝光泽，甚至箭尾羽毛的捆扎方式……
“箭头…是北地精铁‘寒星’所铸…只有兵部武库和…”她喘息了一下，继续道，“…和禁军神机营少量配备…”她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触碰那箭头，却被萧珩按住了手。
“别碰，余毒未清。”萧珩沉声道，目光也锐利地落在箭矢上，“箭杆…是西南特有的‘铁线竹’，质地坚硬逾铁，多用于制作强弓硬弩的箭杆。非军中或大族私兵，寻常刺客用不起。”
“毒…”沈清漪的目光死死锁定那幽蓝的淬毒痕迹，“‘碧磷蚀骨’…炼制需极特殊的器皿和环境…药味浓重刺鼻…绝非临时起意能在市井中配制…必…有固定的隐秘巢穴…”她每说一句，气息就弱一分，额角的冷汗又渗了出来，显然耗费了极大的心神。
萧珩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强撑的模样，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既心疼她的逞强，又惊叹于她这份在重伤之下依旧敏锐到可怕的洞察力。“这些，都指向周炳坤！”他接过话头，声音冰冷，“兵部武库由他执掌，西南军需、特殊物资采买也经他之手！他府上或兵部衙门内，必有能炼制此毒的隐秘之处！”
“还有…”沈清漪闭了闭眼，积蓄了一点力气，再睁开时，眼中寒光更盛，“那刺客…虽服毒自尽…但他身上…必有痕迹！衣物…鞋履…甚至…皮肤纹理…指甲缝…都可能残留线索！天机阁…有‘百面’…精通此道…”
“凌风！”萧珩立刻看向自己的侍卫统领。
“属下在！刺客尸身己秘密安置在‘冰窖’，衣物鞋袜完整封存，等待查验！”凌风立刻回道。
“立刻传信天枢，让‘百面’以最快速度赶来！”沈清漪对月影吩咐道，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小姐！”月影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暖阁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巨大的疲惫和药力带来的昏沉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沈清漪的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合在一起。但她强撑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萧珩依旧紧握着她右手的手上。那只手宽大、温暖、带着薄茧和不容忽视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温热，奇异地驱散着她指尖的冰凉和心头的些许寒意。这陌生的、持续的肢体接触，让她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异样。
萧珩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以及她指尖那微不可察的瑟缩。他并没有松开手，反而收拢了手指，将她微凉的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而疲惫的眉眼上，看着她强撑着不肯睡去的倔强，心中那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疯长。
“睡吧。”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仿佛能抚平所有的焦躁与痛楚，“这里有本王守着。刺客也好，周炳坤也罢，他们欠下的血债…本王会让他们…十倍、百倍地偿还！”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冰冷杀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承诺。
沈清漪抬眼，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杀机，但此刻，在那片冰冷幽暗的深处，她似乎看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她的倒影，和一种名为“守护”的沉甸甸的东西。
很陌生。也很…危险。
但此刻，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如潮水般淹没了她。那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和他低沉而令人心安的声音，仿佛成了对抗冰冷黑暗的唯一浮木。理智告诉她应该抽回手，保持距离，但身体却贪恋着这份难得的暖意和支撑。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那强撑着的、锐利如冰的戒备，在药力和伤痛的侵蚀下，一点点软化、涣散。长睫如同不堪重负的蝶翼，缓缓地、缓缓地垂落，最终彻底覆盖了那双清冷的眸子。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紧蹙的眉头也在他掌心的温度下，一点点舒展开来。
她睡着了。这一次，不再被剧痛和噩梦缠绕，只是沉沉的、安稳的睡去。
萧珩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暖阁内烛火摇曳，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温柔地流淌。他低垂着眼帘，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沈清漪沉睡的容颜上，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感受着她平稳的呼吸和掌心那微凉却真实存在的触感。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簌簌的落雪声，如同天地间最温柔的催眠曲。
他握着她的手，如同握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所有的杀机、算计、朝堂的风云，在这一刻都被隔绝在这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之外。只有烛火燃烧的微响，和她平稳的呼吸声，交织成这寂静长夜里，唯一动人的乐章。
灯下，剪烛无眠。守护，无声亦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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