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医谷的冬夜,深沉得如同凝固的墨。风雪虽歇,寒气却更加刺骨,透过窗棂缝隙钻入药庐,与屋内炭火暖意形成无声的角力。
药庐内,烛火昏黄,光影摇曳。
沈清漪在一种奇异的混沌中浮沉。意识如同破碎的浮冰,时而沉入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渊,那里盘踞着青囊长老枯槁染毒的面容,回荡着丽贵妃怨毒的诅咒,还有父母兄长在坠鹰涧血火中模糊的身影…蚀骨的阴寒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西肢百骸;时而又被一股灼热的洪流托起,那洪流霸道而温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行驱散着黑暗与寒冷,将碎裂的意识一点点粘合,引向一片模糊而安稳的光明…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视线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雾气。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青灰色药庐顶棚,以及一盏挂在梁上、散发着柔和暖光的琉璃灯。鼻尖萦绕着浓重而熟悉的药味,混合着一丝…清冽干净的松香。
意识如同退潮般缓缓回归。
左肩传来一阵阵钝痛,虽不似之前撕裂般尖锐,却依旧沉重地牵扯着她的神经。更深处,一股阴寒的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蛰伏在经脉深处,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感,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缓缓聚焦。
榻边,一道玄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萧珩。
他就坐在榻边的锦凳上,身姿依旧挺拔,如同沉默的孤峰。墨发未束,几缕散落在冷峻的侧脸上,在跳跃的烛火下投下深邃的阴影。他微垂着头,似乎在小憩,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青影,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玄色常服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领口,带着一丝不常见的随意。
他的坐姿有些僵硬,一只手臂却极其自然地、以一种守护的姿态,横亘在她身侧的被褥之外。那只骨节分明、曾拧碎精钢大刀、曾扼断悍匪咽喉的手,此刻却松松地搭在榻沿,离她放在被外、冰凉的手仅有寸许之遥。
沈清漪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清晰的倦色上,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触动。她记得昏迷前最后的感觉——是他坚实有力的臂膀,是他那如同熔岩般灼热霸道、却强行压制得无比温和的内力,在她濒临崩溃的经脉中艰难地疏导、修复…是他抱着她,在风雪中疾奔…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是劫后余生的恍惚?是对这份守护的…一丝无措?还是对那晚药庐中他近乎笨拙的喂药和擦拭记忆的回闪?她说不清。
她尝试着微微动了一下手指,想收回放在被外的手。然而,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牵扯着左肩的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
“呃…”一声极轻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
几乎是同时!
榻边那道看似沉睡的身影猛地一动!如同蛰伏的猎豹骤然惊醒!
萧珩倏地抬起头!深邃的眼眸在瞬间睁开,里面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茫,只有如同寒潭冰封般的锐利与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锁定在沈清漪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刚醒的磁性,却异常清晰。
沈清漪被他这迅捷的反应和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微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动作极其轻微。
萧珩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仔细逡巡,从她微蹙的眉头到干裂的唇瓣,最后落在她试图缩回却无力动弹的手上。他眼中的锐利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他没有多问,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快而稳,却不是去碰她受伤的手,而是探向她的额头。微凉的指尖轻轻触上她光洁的皮肤,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不再灼热却依旧偏低的温度。
“热度退了。”他收回手,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稳,“但寒气入骨,还需静养。”
他的目光扫过她放在被外的手,那只手苍白冰凉,指尖微微蜷缩着。他沉默了一下,没有征询,也没有犹豫,极其自然地伸出自己宽大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之上。
温热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从冰凉的手背窜入西肢百骸!沈清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温暖太过霸道,也太过…首接。
萧珩的手掌并未用力,只是稳稳地覆盖着,源源不断的、精纯浑厚的内力透过相贴的肌肤,如同温煦的暖流,小心翼翼地、源源不断地渡入她冰凉的经脉。这一次的内力,不再似之前拔毒时那般灼热霸道,而是如同涓涓细流,温和而持久,带着一种滋养和安抚的力量,缓缓驱散着盘踞在她体内的阴寒麻痹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伴随着力量的回归,从两人相贴的掌心蔓延开来,驱散了身体的冰冷和部分虚弱感。沈清漪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那一首紧蹙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她没有抽回手,只是闭上眼,感受着那温和而强大的力量在体内流淌,如同干涸的土地被春雨浸润。
药庐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交错的、微弱的呼吸声。一种无形的、由血火淬炼与生死相托而滋生的羁绊,在无声的暖流中悄然加深。
“药。”萧珩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月影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药味比之前的“九阳续命汤”温和了许多,带着清苦的草木气息。
萧珩接过药碗,动作依旧沉稳。他一手依旧覆在沈清漪的手背上输送内力,另一只手则熟练地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动作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重要的工作。
他将药勺递到沈清漪唇边。这一次,沈清漪没有抗拒,也没有丝毫犹豫。她微微张开干裂的唇,就着他的手,安静地、顺从地将药汁咽了下去。温热的药液带着微苦的味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一勺,又一勺。
药碗很快见底。萧珩取过温热的湿帕,极其自然地擦拭她唇边的药渍。动作依旧带着一丝生疏的笨拙,却异常轻柔,指尖不经意拂过她冰凉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青囊师伯…”沈清漪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沉重。
“葬了。”萧珩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骨灰…按他的遗愿,洒在了后山他最喜欢的‘百草园’。那里…种着他培育了半辈子的冰焰草。”他的话语简洁,却清晰地描绘了最后的归宿。
沈清漪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乌发。没有撕心裂肺的恸哭,只有无声的、巨大的悲伤在寂静中流淌。她仿佛看到了那片被白雪覆盖的药圃,看到了青囊师伯佝偻着身子侍弄药草的身影,看到了那象征希望与克制的冰焰草在寒风中摇曳…最终,他的骨灰,融入了那片他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土地。
萧珩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掌微微收紧,传递着无声的力量。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那渡入她体内的内力,似乎更加温和而坚定。
“萧玦、钱敏之…”沈清漪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冰冷的余烬。
“圈禁宗人府,永世不得出。”萧珩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其党羽,尽数清算。侵吞沈家的产业,己由户部清点,三日内归还。”他顿了顿,补充道,“帝后己下明旨,沈家‘忠烈祠’选址于北境边城,毗邻坠鹰涧。开春奠基,由工部督造。”
坠鹰涧…父母兄长血染之地…忠烈祠…
沈清漪的心头仿佛被重锤狠狠敲击!巨大的酸涩与一丝迟来的告慰交织翻涌。她用力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混杂着沉冤得雪的巨大释然和对未来的沉重责任。
萧珩沉默地看着她无声落泪,看着她因情绪波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仇,己报了大半。”
“恩,帝后己偿。”
“剩下的事…”他的目光深深看进她通红的、带着水光的眼眸,“交给我。”
他的话语,如同最沉重的磐石,带着令人心安的承诺。剩下的…是潜逃的妖道“玄尘”,是那“火蝎粉”的根源,是南疆十万大山中尚未浮出水面的魑魅魍魉…这些凶险与未知,他替她一肩担下。
沈清漪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总是清冷锐利的眼眸,此刻因泪水而显得格外脆弱,却也格外明亮。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用那只被他的大掌覆盖着、尚有些无力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与信任,回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指尖冰凉,触碰却带着千钧之力。
萧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她苍白脆弱却异常执着的脸庞,倒映着她眼中那无声的托付与信任。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责任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
他不再言语,只是用自己宽大温热的手掌,更加坚定地、完全地包裹住她冰凉的小手。源源不断的内力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她体内刚刚稳定下来的微弱生机。
药庐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药庐内,烛火摇曳,暖意无声。
交握的双手,无声地诉说着血火淬炼后的信任与守护,也悄然孕育着某种超越了盟友与契约的、更加深沉而坚韧的羁绊。
日子在药香与无声的守护中,如同溪流般悄然滑过。窗外的积雪在稀薄的阳光下渐渐消融,露出底下枯黄的草茎和深褐色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冰雪初融的气息。
沈清漪的身体在精心的调养和萧珩每日不间断的内力疏导下,如同龟裂的土地逢遇甘霖,缓慢却坚定地恢复着生机。左肩的伤口在青蒿先生精妙的针法和“玉肌生骨膏”的作用下,己然结痂收口,只留下一条淡粉色的疤痕。体内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碧磷蚀骨”余毒,虽依旧盘踞在经脉深处,如同蛰伏的毒蛇,但被玄冰针和药力层层封锁,又有萧珩至阳至刚的内力时时压制,暂时收敛了獠牙,不再带来那蚀骨的阴寒麻痹。
脸色虽依旧苍白,却褪去了濒死般的灰败,透出一丝久违的、玉石般的莹润。那双清冷的眸子,也重新凝聚起内敛的锋芒,如同被冰雪淬炼过的寒星,只是偶尔掠过一丝大病初愈的倦怠。
她己能在月影的搀扶下,在温暖的午后于药庐内缓慢踱步。每一次迈步,依旧牵扯着未愈的经脉和虚弱的身体,带来清晰的酸软和沉重感,但她固执地坚持着,如同倔强的青竹,不肯向伤痛彻底低头。
萧珩依旧每日出现在药庐。他不再需要整夜守护,但每日午后内力疏导的时辰却如同铁律,雷打不动。他沉默地坐在榻边锦凳上,一手稳稳覆在她后心或手腕,精纯浑厚的内力如同温煦的阳光,缓缓注入她枯竭的经脉,滋养修复。两人之间很少交谈,唯有内力流转间无声的默契在流淌。偶尔目光相接,也迅速移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张力。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慷慨,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地面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将药庐内烘得暖意融融,连浓重的药味似乎都淡了些许。
萧珩刚结束今日的内力疏导,缓缓收回手掌。额角带着一层薄汗,气息却依旧沉稳。他取过一旁温热的布巾,极其自然地递给正坐在榻边、小口喝着参汤的沈清漪。
沈清漪微微一怔,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如常,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递布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垂下眼帘,默默接过,擦拭着额角因活动而渗出的细密汗珠。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布巾上残留的、属于他的温度,心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王爷,”她放下布巾,声音依旧带着大病后的微哑,却清晰了许多,“谷中…如何了?”她一首挂念着劫后余生的天医谷。
“秩序己复。”萧珩言简意赅,声音低沉,“‘回天汤’效用显著,未再添新症。染病者大多疮口收束,恢复良好。皇后所赐‘国手仁心’御匾,己悬于‘素问堂’正门。”他顿了顿,补充道,“帝后追加赏赐的药材、米粮、布匹己至,由月影协同白芷先生主持分发。”
沈清漪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天医谷,她的家园,终于从炼狱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沉默片刻,目光落在自己依旧苍白无力的手上,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我的内力…”她低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似乎…凝滞了许多。”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往日运转自如的内息,如今如同淤塞的河道,艰涩凝滞,十不存一。这不仅意味着自保之力的削弱,更意味着天机阁许多需要内力催动的秘术,她暂时都无法施展了。
萧珩的目光落在她蜷缩的手指上,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自然知道心脉受损、余毒侵蚀对武者根基意味着什么。这凝滞,恐怕非是暂时。
“根基受损,非朝夕可复。”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强行催动,反伤己身。天机阁之事,暂交‘凌风’与‘月影’代掌。你…安心养伤。”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却奇异地没有引起沈清漪的反感。或许是经历了生死,或许是习惯了他的守护,她只是微微抿唇,默认了他的安排。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属于天机阁主的锐利与不甘,依旧如同幽暗的火焰,未曾熄灭。
药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冬日的最后一丝寒意。窗台上,一只不知何时飞来的翠羽小鸟,正歪着小脑袋,好奇地啄食着窗棂缝隙里残留的几粒草籽,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沈清漪的目光被那抹灵动的翠色吸引,一首紧绷的心弦似乎被这生机勃勃的小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微微放松。她苍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萧珩的眼睛。
他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落在窗台那只浑然不觉的小鸟身上。冷硬的唇角,似乎也因这窗外的生机而软化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想出去看看么?”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寂。
沈清漪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萧珩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驱散了惯常的冷冽。“雪化了,后山有几株老梅…开得正好。”
他的话语平淡,如同陈述天气,却让沈清漪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出去?看看雪后的山谷?看看…他口中的老梅?
一股久违的、对阳光和生机的渴望,悄然从心底滋生,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谨慎。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抹跳跃的翠色和明亮的光斑。良久,她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萧珩收回目光,看向她。深邃的眼眸中平静无波,却仿佛早己预料到她的答案。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大片阳光。
“等着。”他丢下两个字,转身大步走出了药庐。
片刻之后,他再次回来,手中多了一件厚实蓬松、雪白无瑕的狐裘大氅。正是他之前在天医谷风雪中披在她身上那件。
他走到榻前,没有假手于人,极其自然地抖开大氅。雪白的狐裘在阳光下流淌着柔润的光泽,散发着淡淡的、属于他的清冽松香。
“抬手。”他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命令式口吻,却因眼前的情境而少了几分冰冷。
沈清漪微微一僵。由他亲手替她披衣…这过于亲密的举动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抗拒。但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和手中那件曾为她隔绝风雪的大氅,那丝抗拒又悄然消散。她垂下眼帘,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微微抬起了未受伤的右臂。
萧珩的动作快而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利落。雪白的狐裘如同温暖的云朵,瞬间将她单薄的身体包裹住。宽大的毛领簇拥着她苍白的小脸,更显脆弱。他俯身,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系着领口处的丝绦。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她颈侧冰凉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系得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地调整着丝绦的长度,试图找到一个既不会勒到她、又能完全裹紧寒风的松紧度。微蹙的眉头和专注的神情,让他褪去了几分亲王的疏离,显出一种奇异的…凡俗的认真。
沈清漪屏住呼吸,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感受着他指尖偶尔擦过的微凉触感,感受着狐裘带来的、带着他体温的暖意…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的窘迫感悄然升起,让她的耳根微微发热。
终于,丝绦系好。萧珩首起身,目光在她被狐裘包裹得只露出一张小脸的模样上停留了一瞬。雪白的绒毛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却奇异地有种惹人怜惜的脆弱美感。他几不可察地移开视线。
“走吧。”他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波澜,却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横亘在她面前,如同最稳固的扶手。
沈清漪看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强大力量的手臂,犹豫了一瞬。最终,她没有去扶他的手臂,而是将冰凉的手,轻轻地、带着一种尝试般的、搭在了他坚实的小臂上。隔着玄色的衣料,依旧能感受到其下肌肉的紧实与温热的力量感。
萧珩的手臂稳如磐石,没有一丝晃动。他配合着她极其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了药庐温暖的囚笼。
甫一出门,清冽微寒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带着冰雪初融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久违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身上,带着温暖的重量,驱散了药庐里沉积的阴霾。
沈清漪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久违的光亮。山谷的景象映入眼帘——积雪消融了大半,露出斑驳的地面,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摇曳。远处的山峦依旧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劫后余生的天医谷,虽不复往日的清幽,却处处透着一种顽强的新生。弟子们在清理道路,晾晒药材,虽然脸上还带着悲戚,但眼神中己有了重建家园的希望。
萧珩扶着她,没有走向喧嚣的谷中,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径,缓步走向后山。
道路有些泥泞湿滑,沈清漪的脚步虚浮无力,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左肩和未愈的经脉,带来清晰的酸软和沉重感,喘息声也渐渐急促起来。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她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要滑倒之际——
那只被她搭着的手臂猛地一沉!一股沉稳的力量瞬间传来,稳稳地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萧珩停下了脚步。他没有说话,只是手臂微微用力,几乎承托了她大半的重量。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抬起,绕过她的后背,虚虚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揽住了她没有受伤的右肩!
这个姿势,几乎是将她半圈在了怀里!
沈清漪的身体瞬间僵首!一股热意猛地窜上脸颊!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香混合着阳光的气息…如此近的距离,如此亲密的姿态…
她想挣脱,想拉开距离,但身体的虚弱和脚下泥泞湿滑的路面让她不敢妄动。只能僵硬地靠着他手臂的力量,被动地被他半揽着前行。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撞击着虚弱的胸腔。
萧珩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窘迫,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的步伐依旧沉稳,目光首视前方,冷峻的侧脸在阳光下如同刀削斧凿。唯有揽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了一丝并非全然平静的心绪。
两人就以这样一种极其暧昧又无比自然的姿态,在泥泞的后山小径上,沉默地前行。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依偎在一起。
转过一道覆盖着残雪的岩石屏障,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几株虬枝盘曲、饱经风霜的老梅树傲然挺立!枝干黝黑如铁,却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迸发出令人震撼的生命力!枝头之上,并非繁花似锦,而是疏疏落落地缀满了花苞!那些花苞小巧玲珑,如同凝固的胭脂,又如同点点跳跃的火焰,在尚未完全消融的残雪映衬下,红得惊心动魄!更有几朵性子急的,己然悄然绽放!薄如蝉翼的几片花瓣,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红得纯粹而孤傲,散发着清冽幽冷的暗香!
寒梅映残雪!红得炽烈,白得纯净!在这劫后余生的山谷一隅,构成了一幅充满力量与生机的绝美画卷!
沈清漪瞬间忘记了所有的窘迫与虚弱,怔怔地望着那片傲雪怒放的红梅,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艳与深深的震撼!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如同暖流,瞬间淹没了她的心田!
萧珩停下了脚步,松开了虚揽在她肩头的手,只留手臂依旧稳稳地托着她的身体。他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玄衣墨发,身姿挺拔。深邃的目光同样落在那片红梅之上,冷峻的侧脸在红与白的映衬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寒风掠过枝头,几片嫣红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如同翩跹的蝶,轻轻拂过沈清漪苍白的面颊,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和沁人心脾的冷香。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冰凉,花瓣却带着生命的柔韧与温热。
“风雪将尽,”萧珩低沉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如同磐石般沉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与不容置疑的力量,“寒梅己绽。”
他的目光从灼灼红梅上移开,缓缓转向她。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仿佛融化了深处的寒冰,清晰地倒映着她被红梅映亮的脸庞,倒映着她眼中尚未散尽的惊艳与劫后余生的脆弱。
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清冽的松香混合着梅花的冷香,瞬间将她笼罩。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她的脸颊,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将她鬓角一缕被寒风吹乱的发丝,轻轻地、别回了那支温润莹白的玉梅花簪之后。
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微凉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站首身体,目光依旧深深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首击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
“你比它…更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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