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拉回了那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巨大恐惧的病房外。只是这一次，悬在傅沉屿和苏念心尖上的，不再是白血病的魔爪，而是他们亲手养育、如今却像脱缰野马般冲向未知深渊的女儿。
苏朵离家出走没去上学这件事，如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刻在了傅沉屿和苏念为人父母的生命历程里，成了他们养育朵朵过程中最恐惧、最无力、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天清晨，当闹钟响过三遍，朵朵的房间依旧毫无动静时，苏念心头就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推开房门，看到空荡荡的床铺和书桌上那张被随意丢弃的、写着“别找我！烦！”的便签纸时，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傅沉屿！朵朵……朵朵不见了！”她冲回主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傅沉屿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弹起，他迅速调取了家里的监控——画面清晰地显示，凌晨五点，天还未亮透，朵朵穿着单薄的卫衣和破洞牛仔裤，背着她那个印着骷髅头的黑色小背包，像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别墅大门，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
没有去学校。手机关机。所有她可能去的同学家都问遍了，杳无音讯。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两人的心脏，越收越紧。
“阿杰……”苏念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吐出这个名字，那个被傅沉屿视为禁忌、被朵朵发誓不再联系的黄毛混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首到下午，一个模糊的线索指向了城市边缘一个废弃工厂区的地下室——那里是几个地下乐队和混混聚集的窝点。
苏念再也等不下去了，傅沉屿去了朵朵的同学家，挨家挨户的问，但没有结果。
她不能让女儿在那个肮脏的地方多待一秒。
她甚至没有告诉傅沉屿，抓起车钥匙，独自一人驱车冲向了那个位于城市最混乱边缘的废弃工厂区。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垃圾腐败的混合气味。破败的厂房如同巨大的钢铁怪兽骨架，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狰狞的阴影。苏念按照线人提供的模糊地址，找到了一个隐藏在巨大管道后面的、通往地下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乐如同实质的声浪，混合着劣质烟草和酒精的刺鼻气味，从门缝里汹涌而出，冲击着苏念的耳膜和神经。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和恶心感，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门内，是一个巨大而昏暗的地下空间。几盏功率不足的射灯胡乱地投射着光柱，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墙壁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中央是一个简陋的舞台，几个穿着奇装异服、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轻人正在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敲打着震耳欲聋的鼓点。
台下，几十个同样打扮怪异的年轻人随着音乐疯狂扭动、尖叫、碰撞。空气里充斥着汗味、烟味、酒味和一种令人不安的躁动气息。
苏念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混乱攒动的人头中疯狂搜寻！
终于，在舞台侧后方一个相对阴暗的角落，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朵朵，她穿着那件单薄的黑色卫衣，破洞牛仔裤，正被一群同样流里流气的少年男女围在中间，那个染着刺眼黄毛的阿杰，正叼着一根烟，嬉皮笑脸地将另一根点燃的香烟，试图塞进朵朵的手里。
“试试嘛！很爽的！一口就上头！”阿杰的声音在嘈杂的音乐中模糊不清，但那动作和表情却无比清晰。
朵朵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新奇、紧张和强装镇定的叛逆。她犹豫地看着那根递到眼前的香烟，周围几个混混发出起哄的怪叫。
“朵朵——！！！”
苏念踉踉跄跄地冲向那个角落，鞋在湿滑肮脏的地面上几次打滑，她也顾不上。
“朵朵！”她终于冲到了女儿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嘶哑变形，“跟我回家！立刻！马上！”
音乐声太大，她的声音几乎被淹没。
朵朵猛地抬起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脸色惨白、头发凌乱的母亲，她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和错愕。
“妈？！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烟藏到身后，却被阿杰一把按住。
“哟！阿姨？”阿杰吐出一个烟圈，吊儿郎当地打量着苏念，眼神轻佻，“怎么？来找女儿啊？放心，我们这儿好玩着呢！比你们那死气沉沉的家有意思多了！”
“就是！阿姨你也太老古董了吧！抽根烟怎么了？”
“朵朵都多大了！还管这么严！”
“阿姨，要不要也来一根？放松放松？”
周围几个混混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起哄，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和浓重的烟酒气，将苏念和朵朵围在了中间！他们故意用身体阻挡着苏念的视线，推搡着，试图将她隔绝在外。
苏念被这群人高马大的混混围在中间。
“朵朵！听话！跟妈妈回家！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他们会害了你的！”
“害我？”朵朵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自尊心，猛地甩开阿杰的手，梗着脖子对着苏念吼道，“他们比你们懂我！比你们关心我！至少他们不会像爸爸那样，动不动就说‘不爱我’！不会像你一样，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
“朵朵！”苏念心如刀绞，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妈妈是担心你！你……”
“担心？”阿杰嗤笑一声，再次搂住朵朵的肩膀，挑衅地看着苏念，“阿姨，你女儿在我们这儿开心着呢！你就别瞎操心了！赶紧回去吧！别扫了大家的兴！”
“放开她！”苏念看着阿杰那只搭在女儿肩上的手，只觉得无比刺眼和恶心，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伸手想去拉开阿杰。
“哎！干嘛呢！”旁边一个染着绿毛的混混立刻伸手推了苏念一把。
苏念猝不及防，穿着高跟鞋的她踉跄着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摔倒在肮脏冰冷的水泥地上。
“砰——”
一个高大挺拔如同山岳般的身影矗立在门口。
是傅沉屿。
他显然是从苏朵的朋友们家里找寻无果后赶了过来，领带被扯松了，随意地挂在颈间。
音乐不知被谁手忙脚乱地关掉了。
傅沉屿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和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了角落那个被混混围住、脸色惨白、眼神惊恐的苏念，以及……她身边那个被黄毛搂着、手里还捏着半截香烟、同样吓呆了的朵朵。
当他看清苏念被推搡得踉跄、差点摔倒的瞬间，当他看到朵朵手里那根点燃的香烟时——
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走进这个污浊混乱的空间。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如同丧钟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他无视了周围那些被吓得噤若寒蝉的混混，无视了那个脸色瞬间煞白的黄毛阿杰。
他的目光，带着失望和毁灭性的冰冷，死死地钉在了自己女儿——苏朵的脸上。
他走到她们面前，停下脚步。
傅沉屿没有看苏念，也没有看那个黄毛。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朵朵，盯着她手里那根还在袅袅冒着青烟的香烟，盯着她脸上残留的惊恐和一丝尚未褪尽的叛逆。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平静、却冰冷到没有任何人类情感起伏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尊重妈妈的女儿……我不要了。”
苏念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沉屿冰冷如雕塑的侧脸。
朵朵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而骤然放大，手里的香烟“啪嗒”一声掉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阿杰和周围所有的混混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傅沉屿说完这句话，甚至没有再看朵朵一眼。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将旁边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苏念揽进自己怀里，用宽阔的肩膀和胸膛将她严严实实地护住。
然后，他搂着苏念，转身。
苏朵站在原地，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木偶。
爸爸……从小称得上是溺爱她的那个爸爸，不要她了？
不是威胁，不是气话。那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那如同看陌生人般的眼神。
她眼睁睁看着爸爸揽着妈妈，高大挺拔的背影将妈妈牢牢护在怀中，一步一步，坚定地、毫不停留地走向门口那片刺目的光亮。
那片光亮，是家的方向，是安全的世界。而她，被留在了这片冰冷、肮脏、充满烟味和恶意的黑暗里。
“不……不要……”
下一秒。
“哇——！！！”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自尊、叛逆、对阿杰的崇拜。
“爸爸！妈妈！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呜呜呜……”
她像疯了一样，猛地推开还僵在原地、试图搂住她的阿杰，阿杰被她巨大的力道推得一个趔趄，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
“妈妈！爸爸！等等我！我错了！呜呜呜……求求你们！别不要我！”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灰尘和污迹，如同一个真正的、被世界抛弃的孤儿，带着满身的狼狈和绝望，不顾一切地朝着门口狂奔。
“爸爸！妈妈！等等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求求你们！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她终于追到了门口。
傅沉屿和苏念的身影己经走到了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旁。司机早己拉开车门。
“爸爸！妈妈！”苏朵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猛地扑上前，在傅沉屿即将弯腰上车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爸爸！爸爸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呜呜呜……我不抽烟了！我再也不抽了！我发誓！我再也不跟阿杰玩了！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我乖乖上学！我什么都听你们的！求求你别不要我！别丢下我！呜呜呜……”
傅沉屿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垂着眼眸，看着脚下这个死死抱住自己、哭得浑身颤抖、狼狈不堪的女儿。那张酷似自己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最真实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恐慌和绝望。那滚烫的泪水透过布料，灼烫着他的皮肤。
苏念早己泪流满面。看到女儿摔倒在地又爬起来狂奔的样子，听到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求，她的心早就碎成了千万片，她忍不住想弯腰去扶女儿，却被傅沉屿揽在怀里的手臂无声地、却坚定地阻止了。
苏朵见父亲依旧沉默冰冷，没有任何反应，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她吞噬，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苏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妈妈！妈妈你帮帮我！你跟爸爸说！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顶撞你们！不该离家出走！不该跟阿杰混在一起！更不该学抽烟！妈妈！你原谅我！你让爸爸别不要我！呜呜呜……”
她语无伦次，将所有的错误一股脑地倒出来，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的悔改之心，就能挽回父亲冰冷的心意。
苏念看着女儿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心如刀绞，泪水汹涌而出。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傅沉屿更紧地揽住。
傅沉屿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他沉默了几秒，那几秒对苏朵来说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他开口了。
“苏朵。”
他叫她的全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记住你刚才摔的这一跤。”
“记住你现在的眼泪和害怕。”
“记住，如果再有一次…你让妈妈难过生气了…”
“我说不要你，就真的不会再要你。”
这句话，比之前的“不爱你了”更重，更冷，更决绝。
苏朵死死地抱着父亲的腿，拼命点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我记住了！爸爸！我记住了！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呜呜呜……”
傅沉屿没有再说话，只是弯下腰，将死死抱着他腿、哭得浑身的苏朵，如同抱一个没有重量的布娃娃般，打横抱了起来。
苏朵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如同找到了最安全的港湾，将脸深深埋进父亲宽阔而依旧带着冰冷气息的胸膛，小手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西装布料，仿佛生怕下一秒就会被再次丢弃。
傅沉屿抱着女儿，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揽着泪流满面的苏念，一家三口以一种极其紧密、却又带着沉重伤痕的姿态，沉默地坐进了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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