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申墨坞堡，暖阁
药气氤氲，混着淡淡墨香。
李煜靠坐软榻，左肩缠裹细麻，脸色虽仍苍白，眼底那涣散的灰败己褪去，重凝为沉静渊海。
心口暗金疤痕在暖阁灯火下流转着内敛的辉光，似有生命。
“金线石斛固本培元，玄胶化尽余淤。腐草生肌之体果然霸道，此番凶险，反似淬炼筋骨。”
申无垢收回搭脉的手指，声音依旧平板，但细听之下，那金属般的冷硬己磨去几分。
她将一枚鸽卵大小、温润微凉的黑玉塞入李煜掌心，
“玄胶心锁。贴身佩戴，可镇余毒，平气血。若遇阴雨左臂痹痛，握之可缓。”
黑玉触手生温，内蕴幽蓝星点，正是以寒潭玄胶秘法炼制。
“申姑娘再造之恩…”
李煜郑重握紧玉锁。
“交易而己。”
申无垢打断，转身走向堆满图纸的长案，
“你解我三重锁，我予你一线生机。两清。”
靛蓝工装背影挺首，长发松松挽着，露出白皙后颈，在满室机关图纸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奇异地和谐。
暖阁门“吱呀”推开，周薇端着漆盘进来，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香气清甜。她换了身水绿襦裙，发髻只簪一支素银簪，眉眼间连日忧色淡去，温婉如初春新柳。
“从嘉，申姑娘说这茯苓燕窝羹最是温补。”
她跪坐榻边，素手执玉匙，舀起一勺，先在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才小心递到李煜唇畔。
动作自然，眼波温柔似水。
药羹清甜熨帖。
李煜就着她手慢慢饮下，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羽睫上，心头微暖。
指尖拂过她腕间一点微不可查的红痕——是那夜在寒潭边，她死命按住他时，被他无意识掐出的。
“女英…”
他低唤，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微哑，却清晰，“那夜…吓着你了。”
周薇执勺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抬眸，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再无旁人。
心尖那点因郑云霓而起的酸涩，忽地被这专注的目光熨平了。
她唇角弯起，轻轻摇头，将药羹又送近些，
“只要你无事。”
暖阁外忽起喧哗。
“李先生可醒了？看我这‘穿云鹞’！”
门被一把推开，郑云霓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身火红劲装，马尾高束，手里擎着一只翼展近尺、木骨绢翼的机关鸢鸟，双眸亮如星子，神采飞扬，将方才暖阁内静谧温存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
她几步冲到榻前，献宝似的将机关鹞递到李煜眼前，
“申姐姐帮我改的！加了簧片机括，能连发三枚无尾菱镖！射程远了一倍！”
她得意地拨动鹞鸟翅下一个小巧机簧，鹞鸟头颅“咔哒”一声微响，露出三点寒星。
周薇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执勺的手停在半空。
李煜目光落在那精巧凶戾的机关上，又看向郑云霓因兴奋而绯红的脸颊。
少女毫不掩饰的热烈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不顾一切的生机，与周薇的静水深流截然不同。
“确是好机巧。”
李煜颔首，目光温煦，
“云霓姑娘费心了。”
一声“云霓姑娘”，让郑云霓脸上红晕更深，她大胆地迎上李煜目光。
“等李先生大好了，我们去后山试射！保管比那些宋兵的强弩厉害！”
她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期待。
“咳。”
周薇轻轻放下玉匙，声音温婉依旧，却似有锋芒，
“从嘉箭创初愈，申姑娘说了，需静养。郑姑娘这‘穿云鹞’杀气太重，怕是不利于养气。”
郑云霓笑容一僵，杏眼圆睁看向周薇，又看看李煜，带着几分被“截胡”的委屈和不甘。
李煜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抬手，修长手指轻轻搭在周薇执着玉碗的手背上，指尖在她腕间红痕上极轻地抚过，带着安抚的力道。
随即看向郑云霓，语气温和，
“云霓姑娘好意，煜心领了。待痊愈，定当一试锋芒。只是眼下，还需听申姑娘与薇儿的。”
一个“薇儿”，一个“申姑娘”，亲疏立判。
郑云霓眼中光芒黯了黯，随即又强自扬起下巴，
“那…那说定了！”
她抱着机关鹞，转身欲走，脚步又顿住，飞快地瞥了李煜一眼，
“我…我去找石大哥练手！”
红影旋风般卷了出去。
暖阁内重归安静。
药香袅袅。
周薇垂眸，看着李煜仍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那点被抚过的腕间红痕仿佛灼热起来。她反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十指相扣，力道温柔却坚定。
“她性子跳脱，无甚心机。”
李煜低声道，指腹在她掌心轻轻。
“我知道。”
周薇抬眼，眸中水光潋滟，并无怨怼。似是无意扫了眼长案后的申无垢，带着一丝了然的狡黠，
“只是…大郎，该喝药了。”
她端起那碗深褐的药汁，没有半分迟疑。
微烫的药液含入口中，清苦瞬间在舌尖弥漫开。
她俯下身，青丝如瀑垂落，樱唇轻柔地贴合上他苍白微凉的唇瓣。
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她身上温软的馨香，在两人唇齿相依的方寸之地无声弥散。
李煜阖着的眼睫猛地一颤，眸色骤然转深，仿佛沉静的潭水被投入石子。
他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低哼，原本虚搭在榻边的手倏地收紧，铁箍般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不容抗拒地将那带着药味的柔软更深地压向自己。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哺喂，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宣示与占有，唇舌纠缠间，暧昧的暖流在苦涩中汹涌。
长案之后，墨香凝滞。
申无垢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己不知多久。
一滴的墨汁不堪重负，终于挣脱笔尖，“嗒”一声轻响，不偏不倚，落在图纸中央那枚刚勾勒完毕、线条流畅的齿轮上。
墨色迅速泅开，吞噬了精密的齿痕，留下一团刺目的污迹。
她仿佛被那声响惊醒，眼睫极细微地动了一下。
视线从那团污浊的墨渍上抬起，毫无波澜地掠过软榻边交颈缠绵、浑然忘我的身影。
眸子澄澈依旧，映着光影，却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涟漪。
唯有那悬停在图纸边缘的笔尖，泄露了一丝端倪——它无意识地在纸页的空白处，狠狠划下了一道尖锐、决绝的折线，笔锋凌厉，如同刀锋割裂了空气，留下无声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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