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岚眼皮被刺眼的阳光强行撬开一条缝。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里。
“昨晚搬那堆破烂上来,差点没累死……”他声音闷闷的,带着刚醒的沙哑,“洗完澡倒头就睡,连窗帘都忘了拉……”他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才八点……就被太阳晒醒了……”
他认命地坐起身,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算了,醒了就醒了吧。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
“弄点吃的……”他掀开被子下床,趿拉着破烂拖鞋往厨房走。刚打开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焦香的油煎蛋味就飘了过来。
白岚脚步一顿,心里咯噔一下。
煎蛋?这个点?爸今天在家休息?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厨房里看。果然,那个熟悉的、略显宽厚的背影正站在灶台前,一手拿着锅铲,另一只手稳稳地把一个煎得边缘金黄酥脆的荷包蛋盛进盘子里。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工作养成的严谨节奏。
“爸?”白岚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有点干,“你今天休息啊?”
白振涛没回头,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拿起抹布擦了擦灶台溅出的油星,动作一丝不苟。然后才转过身,目光扫过儿子,眉头微微蹙起:“嗯,项目告一段落,不忙了。”他视线落在白岚乱翘的头发和没换的睡衣上,声音沉了沉,“刷牙洗脸去。这么大个人了,注意点卫生。”
“好。”白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道,声音有点发紧,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立刻转身,快步走向洗手间,像只被惊到的兔子。
不是关系不好。白岚心里清楚得很。他知道爸爸爱他,关心他,甚至可能比大多数父亲都更在意他。但这种关心,总是裹着一层名为“严厉”的硬壳,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把他当成需要时刻矫正的小孩子的审视感。
他是被打大的。小时候调皮捣蛋,考试砸锅,甚至只是把房间弄乱了点,都可能换来一顿毫不留情的“竹笋炒肉”。虽然事后白岚总能从爸爸沉默抽烟的背影里,或者那双偶尔流露出懊悔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后悔。但白振涛是个嘴笨又极好面子的人,那句“对不起”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们之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冰墙。彼此都看得见对方的心意,却谁也不知道该怎么伸出手去触碰。白岚在爸爸面前,那副阳光现充的游刃有余瞬间蒸发,只剩下一个沉默、拘谨、甚至有点畏缩的少年。很多话憋在心里,想说,又怕说错,更怕换来一句“你懂什么?”的训斥。
标准的中国式父子。沉默的爱,笨拙的关心。欲言又止的千言万语全部都堵在喉咙口,化作沉默的空气。
白岚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不了他心里的翻腾。他拿起牙刷,挤上牙膏,动作机械。他知道,爸爸肯定己经看到了客厅里堆着的那座“奖品山”了。那些东西像是一堆色彩斑斓的垃圾,突兀地占据着客厅一角。
但他不打算主动提。爸爸没问是一方面,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能预测到等下桌上会发生什么。
爸爸肯定会问。用一种带着审视的语气:“客厅那些东西怎么回事?”
然后,不等他解释完(或者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爸爸的眉头就会拧得更紧,声音带着惯常的训诫:“都多大人了?自己的东西不知道收拾好?乱堆在客厅像什么样子?家里是垃圾场吗?”
绝对是这样。从小到大,白岚就是在这种近乎洁癖的整洁要求下长大的。家里能保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全是爸爸那双严厉眼睛和勤快双手的功劳。白岚知道,这跟爸爸严谨的工作习惯有关,但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
外婆告诉过他。在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白岚大概七岁,在外婆的村子生活的那一段时间。外婆曾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过去。外婆说:“小岚啊,你不要怪你爸爸。他……他其实……算了。你爸爸年轻时其实是个挺邋遢的人,东西乱扔,房间像狗窝。是你妈妈一点一点把他“改造”过来的。要不是你妈管得严,勒令他搞好卫生,你们家现在指不定成什么样呢。”外婆当时是这么说的。
所以……爸爸这么爱干净,这么容不得一丝杂乱,是在努力维持着妈妈还在时的样子吧?维持着那个被妈妈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温暖气息的家?是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怀念着那个曾经为他整理生活的人?
白岚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中带着点沉甸甸的暖意,又混杂着一种无力改变的无奈。他用力刷着牙,泡沫在嘴里堆积,水流冲刷着脸颊,却冲不散心头那团乱麻。
刷完牙洗完脸,白岚回到房间,换上一身干净的家居服。然后,他拿起一本书,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前翻看起来。动作规矩得像个被老师盯着的小学生。
他知道等饭做好了,父亲自然会叫他。在父亲面前,他总是下意识地有些拘谨,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傻气。每一句话出口前,都要在脑子里反复掂量三遍——这个词会不会太重?那句话会不会显得顶撞?会不会……又惹他不高兴?
他害怕说错话。这种近乎本能的谨慎,源于童年深刻的记忆。叛逆期那次,他不过顶了一句嘴,换来的就是父亲盛怒下打断的棍子。那顿打让他刻骨铭心,但真正让他从此“乖顺”下来的,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那晚他蜷缩在房间里,听到隔壁父亲房间传来的一声极其响亮、带着懊悔和痛苦的巴掌声。
那一刻,白岚好像突然明白了父亲沉默背后的沉重,明白了那根棍子落下时,父亲心里的痛可能并不比他少。
从那以后,他收起了所有的叛逆,也学会了在父亲面前沉默。他宁愿自己显得嘴笨,显得呆傻,也绝不再逞一时口舌之快。
因为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锋利的刀片,会狠狠割伤这个世界上最爱他、却也最不懂得如何表达爱的人。他宁愿笨拙地守护着这份沉默的、带着刺的爱,也不愿再用言语去制造新的伤痕。
白岚捧着书,视线落在字句上,心思却飘得很远。厨房里锅铲的轻响、碗碟碰撞的清脆声,都清晰地钻进耳朵里。他耳朵竖着,捕捉着客厅那边的动静——父亲肯定在收拾那些“战利品”了。
果然,没过多久,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粗暴的挪动,更像是带着点无奈和习惯性的整理。
白岚几乎能想象出父亲皱着眉,把那巨大的兔子玩偶费力地塞到沙发角落,把厚重的书和写真集一本本摞整齐,动作带着工程师特有的条理性,只是眉头可能一首没松开。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着那声预料中的责备。
然而,预想中的训斥并没有响起。客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父亲沉稳的脚步声走向餐厅的方向。
“吃饭了。”白振涛的声音从餐厅传来,不高,带着点惯常的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来了。”白岚立刻应声,他脚步放轻走到餐厅门口。
餐桌上,两碗清粥冒着热气,两盘煎蛋金黄,还有一小碟腌萝卜。父亲己经坐在了主位,正拿起筷子。
客厅角落,那些“战利品”果然被归置过了,虽然依旧堆在那里像个异类,但至少不再显得那么杂乱无章。兔子玩偶被挤在沙发和墙的夹角,委屈巴巴地歪着脑袋;书和写真集还有CD被放在墙角的地板上;保温杯和太阳镜则被放在了餐桌一角,似乎被临时征用成了“餐边摆设”。
白岚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目光扫过那放在桌角的保温杯。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敢伸手去拿。
父子俩沉默地开始吃饭。勺子碰碗沿的声音,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成了餐厅里唯一的背景音。
白岚低着头,小口喝着粥,味同嚼蜡。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偶尔扫过自己,带着一种审视,又或者只是习惯性的观察。他不敢抬头对视,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碗里。
“那些东西,”白振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哪来的?”
来了!白岚心里咯噔一下。他组织着语言,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昨天……参加了一个活动,答题赢的奖品。”
“答题?什么活动?”
“一个……商场里的答题挑战赛。”白岚解释得有点干巴巴,“答对题目就给奖品。”
“嗯。”白振涛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具体是什么题目,似乎对这个兴趣不大。他沉默地吃了几口饭,目光再次扫过那堆东西,最后落在了餐桌角的保温杯上。“这个杯子,”他用筷子尖点了点,“看着还行。”
白岚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父亲。白振涛却没看他,只是继续吃着饭,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嗯……是挺实用的。”白岚小声附和了一句,心里那点紧张感莫名消散了一些。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把那个银色的保温杯拿了过来,握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书呢?”白振涛又问,目光投向墙角那摞书,“什么书?”
“一本是食谱,”白岚老实回答,“一本应该是讲山的……散文集?还有一本是……猫咪的写真集。”说到写真集时,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尴尬。
白振涛的眉头蹙了一下,似乎对“写真集”这个词不太感冒,但也没说什么。他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书有空就看看。别堆在那里落灰。”
“嗯,知道了。”白岚连忙点头。虽然父亲的话听起来还是带着点“收拾好”的命令意味,但语气里似乎少了点预想中的严厉。
又是一阵沉默。白岚低头喝着粥时。
“那个玩偶,”白振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点明显的嫌弃,“太大了,占地方。”
白岚:“……” 他默默点头,不敢反驳。这个也确实太占地方了。
“回头看看,你要的话就收拾好,不要的话就处理掉。”白振涛下了结论,语气不容置疑。
“好。”白岚应道。处理掉?正合他意。
早餐在一种微妙的、比预想中平和许多的气氛中接近尾声。白振涛放下碗筷,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目光再次扫过客厅角落,最后落在白岚身上。
“今天在家?”他问。
“嗯,没什么事。”白岚回答。
“嗯。”白振涛站起身,“碗筷收拾了。客厅……等会儿你自己再整理一下。”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身走向他的房间,“我还有点资料要看。”
“好。”白岚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门口,紧绷的肩膀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低头看着手里那个银色的保温杯,他拧开杯盖,起身走到饮水机旁,先是清洗了一下,再接了一杯温水。
走到客厅角落,看着那堆被父亲“整理”过的奖品山。
父亲没多问,没深究,没像他预想的那样严厉训斥。只是让他“收拾好”,让他“有空看看书”,让他“处理掉”占地方的玩偶。甚至……还肯定了那个保温杯“看着还行”。
这大概就是父亲表达关心的方式吧?笨拙,严厉,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却又在最细微处,泄露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在意?
白岚拿起那个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他走到沙发边,把兔子玩偶往墙角又塞了塞,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碍眼。然后,他拿起那本厚厚的《山之西季》,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放它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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