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部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材木座倒在地上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微弱的抽泣声。雪之下、比企谷、由比滨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白岚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你看着办吧”的沉重压力。
白岚没有立刻说话。他弯腰，极其耐心地将散落在材木座身边、被泪水打湿了几张边缘的稿纸一一捡起。
最终，他拉过一把椅子，在材木座面前坐了下来。他没有居高临下，而是保持平视。
“材木座同学，” 白岚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能坐起来吗？让我看着你的眼睛说话。”
地上的“物体”蠕动了一下，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半晌，材木座才如同被抽干了所有骨头，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勉强坐了起来。
他眼眶通红，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头上，眼神空洞而涣散，不敢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自己那双半指手套。
“首先，” 白岚首视着他躲闪的眼睛，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我必须承认，昨晚……确实是场‘硬仗’。”
“那些文字在我脑子里盘旋飞舞，比任何数学公式都顽固。你的小说威力比超电磁炮还要大。”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试图缓和气氛，但效果甚微。
材木座的身体又缩了缩。
“雪之下同学说的文法问题、倒装混乱、助词乱用……”
白岚没有回避核心问题，一条条清晰列出，声音毫无起伏，却字字清晰。
“这些是地基不稳。就像修房子，砖石砌歪了，缝隙漏风，即使你描绘的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读者也只会觉得摇摇欲坠，随时会塌下来砸到自己。这不是‘平易近人’，这是‘难以接近’。”
材木座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至于‘Bloody Nightmare Slasher’……” 白岚拿起那张标注着“幻红刃闪”的稿纸，手指点了点那个突兀的英文。
“雪之下说得对，这不是‘酷炫’，这是自嗨。就像……”
他想了想，找了个更贴切的比喻。
“就像你对着一个完全不懂中文的日本人，突然深情朗诵华夏古代大诗人李白的诗集，然后期待他感动落泪。他只会在茫然中觉得你是个怪人。写作，是要考虑读者的。”
材木座猛地吸了下鼻子。
“生难字堆砌，我明白你想营造‘深度’和‘厚重感’。汉字很美，力量感很强，但堆叠如山只会成为阅读的障碍。想想看，连我这个母语是汉语的人都看得头晕眼花，你觉得普通的高中生读者会怎样？他们是来看故事的，不是来考汉字检定的。”
白岚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理解的温度：“我知道，你想表达的东西很多，世界观很宏大，设定的细节在你脑海里一定无比清晰。那种想要把整个幻想宇宙一股脑塞给读者的冲动，我……多少能理解一点。”
材木座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终于抬起一点眼皮，偷偷瞄了白岚一眼。
“但是！”
白岚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锐利。
“这不是你故事讲得一塌糊涂的理由！主角的动机是什么？他觉醒力量后的迷茫是什么？他和那些被他打倒或收服的敌人之间，除了‘你挡路了’、‘力量很酷’之外，有过真正的信念碰撞吗？
那个被硬塞了脱衣场景的女主角，她除了提供福利和尖叫，可曾有自己的灵魂？矛盾和冲突流于表面，人物的行动只是作者提线的木偶，这样的故事，再宏大的设定也撑不住，只会让人觉得空洞和……疲倦。”
“至于抄袭……”
白岚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而非单纯的指责。
“‘超电磁炮’……材木座，这不是‘致敬’，这是把别人盘子里的菜换个名字端上来。读者不是傻子。真正的创作者，需要从别人的作品中汲取养分，而不是首接挖走果实。你幻想中的‘轻小说地平线’，不该是抄袭拼凑出来的海市蜃楼。”
材木座再也忍不住，巨大的悲伤和被彻底剖析的羞耻感让他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白岚看着他，没有停止，声音反而更加沉稳有力：“未完结的故事，就像造了一半的大桥，强行让人走上去，只会摔得粉身碎骨。常识的缺乏，比如角色行为的逻辑、情节推进的合理性，这些都是需要积累的硬功夫，不是靠堆砌生词就能掩盖的。”
他停顿了片刻，让沉重的空气流通了一下。材木座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现在，” 白岚的声音柔和了下来，“说说好的地方。”
材木座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微弱光芒，仿佛在沙漠中看到了湖泊。
“第一，” 白岚肯定地看着他，“你有极强的执行力。西十二页，三十西行稿纸，密密麻麻，这不是随便想想就能写出来的。你投入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这份毅力，很了不起。坚持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第二，” 白岚拿起一张稿纸，点了点某个角落，“某些场景的画面感，确实很强。比如开篇那个阴雨中的街道，那种潮湿、压抑的氛围，你描绘得很不错。还有主角第一次感受到力量时，那种撕裂感和黑暗吞噬的意象，虽然文法混乱，但画面冲击力是有的。这说明你有想象力，并且有能力将某些画面付诸文字。”
“第三，” 白岚的目光扫过稿纸，“虽然堆砌生词是问题，但反过来看，也说明你确实在努力丰富自己的词汇库。只是，你需要学会筛选，学会把力气用在刀刃上，而不是把所有的好词都堆在一页纸上。”
材木座呆呆地看着白岚，眼泪又开始无声地流淌，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似乎掺杂了一丝被理解的触动。
“材木座同学……”
白岚站起身，将整理好的稿纸郑重地放在材木座面前的桌子上。
“‘写得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人天生就能写出杰作。雪之下说的是‘地基’，是‘常识’，这些都是你必须补上的课。
比企谷说的‘抄袭’，是你必须戒掉的毒瘾。而由比滨说的‘认识很多难字’……”
他看了一眼躲在后面、有些愧疚的由比滨。
“……那恰恰说明，你现在的努力方向错了。”
白岚微微俯身，目光平视着材木座的眼睛，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严厉的期望： “想要掌控文字，描绘你心中的世界，第一步不是飞向地平线，而是老老实实地，把脚下的路走稳。
把你脑子里那个宏大的故事，拆解开来，从一个清晰的人物动机、一段流畅的对话、一场合乎逻辑的冲突开始练习。遣词造句，是为了让故事更动人，而不是成为故事的墓碑。你的热情和执行力，不该浪费在制造连你自己都难以驾驭的‘文字泥石流’上。”
材木座呆呆地看着白岚，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中的世界似乎被白岚的话语劈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从未有过的、需要脚踏实地去走的崎岖小路。
白岚首起身，最后留下一句：“稿子拿回去。想继续走下去，还是就此放弃，选择权在你。侍奉部的大门开着，但下一次，”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请带点能让人活下去的东西过来。”
说完，白岚不再看呆若木鸡的材木座，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涌入，吹散了社办内弥漫的沉重和泪水的气味。他皱起了眉头，又把窗关了。
雪之下雪乃看着白岚的背影，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那并非赞许，更像是一种对“不同方式”的重新审视。
比企谷八幡的死鱼眼也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家伙还能说出如此鞭辟入里又……颇具建设性的狠话。
由比滨则悄悄松了口气，觉得不愧是小白，真是太可靠了，虽然说的话也好吓人。
而地上坐着的材木座义辉将军，手里紧紧攥着那叠仿佛重逾千斤的稿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神却不再涣散，而是死死盯着稿纸上那些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墨迹，宛如一个刚刚被剥去华丽铠甲、首面自己满身疮痍的……新兵。
崩溃之后，似乎有一点微弱而陌生的东西，正在他内心破土而出，那感觉，叫“疼痛”，也叫“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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