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珠那句带着毒刺的追问,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李晚晴骤然苍白的脸上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水榭内紧绷的死寂就被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打破。
“啪嗒!”
是李明珠手中那只上好的青玉茶盏盖子,失手掉落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案几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茶水溅出几滴,洇湿了案上铺着的素锦。这小小的意外,像投入凝固水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也惊醒了被那血腥幻象攫住心神的李晚晴。
她猛地一颤,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未能散尽的惊悸和茫然。额角的冷汗顺着鬓发滑落,带来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看到李明珠脸上那来不及掩饰的错愕,以及水榭内其他人眼中更深的探究和疑虑。
“哎呀!”李明珠仿佛被烫到般低呼一声,脸上迅速堆起懊恼,一边用手帕擦拭案几,一边嗔怪地瞥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丫鬟,“毛手毛脚的!还不快收拾了!”她巧妙地将失误推给了下人,目光却再次犀利地转向李晚晴,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甘和更浓的审视,“妹妹这是怎么了?姐姐不过问句家常,瞧把你吓得……脸色白成这样?莫非……”她拖长了调子,红唇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夜……真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
那血腥残酷的战场画面碎片,依旧在李晚晴的脑海里翻腾、撕裂——玄甲浴血,长枪如龙,毒锥破空,幽蓝的毒血滴落……每一次闪回都带来心脏被攥紧般的窒息感。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和金铁交鸣,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与硝烟气息。这强烈的感官残留,与眼前水榭内甜腻的花香、贵女们探究的目光、李明珠恶毒的逼问,形成了极端荒谬而撕裂的对比,让她几欲作呕。
她用力闭了闭眼,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强行压下翻涌的眩晕感和胃部的痉挛。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惊悸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雪的、带着疲惫的平静。她不能再失态了。无论那幻象是什么,无论它意味着什么,此刻,她必须先应对眼前这场由李明珠精心布置的、不流血的围猎。
“姐姐说笑了。”李晚晴的声音有些微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寒气,“妾身只是……昨夜未曾安眠,有些精神不济罢了。”她抬手,用指尖极其自然地、轻轻拂过自己依旧苍白却己恢复镇定的脸颊,目光坦然地迎向李明珠,“至于大婚之夜……”她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殿下事务繁忙,礼仪周全与否,妾身不敢妄议。能嫁入王府,侍奉殿下左右,己是晚晴之幸,不敢再奢求其他。”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用“事务繁忙”、“不敢妄议”这样模糊却挑不出错处的官样言辞,西两拨千斤地将那尖锐的问题挡了回去,更以“不敢奢求”的姿态,将姿态放得极低,反而堵住了李明珠进一步追问的嘴。她甚至巧妙地避开了“掀盖头”这个具体的动作,只笼统地提了“礼仪周全与否”。
水榭内响起几声细微的抽气声。贵女们交换着眼神,有失望,也有意外。李明珠精心准备的一记重拳,似乎打在了棉花上。
李明珠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眼底闪过一丝阴沉。她没想到这个庶妹竟变得如此难缠,软硬不吃!她精心策划的羞辱,接二连三地被对方以一种近乎无懈可击的平静姿态化解。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恼怒。
不行!她绝不能让李晚晴就这样蒙混过关!她必须把她彻底踩进泥里!
“呵……”李明珠冷笑一声,重新靠回铺着锦缎的椅背,指尖烦躁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她环视了一圈水榭内神色各异的贵女们,眼神流转,忽然换上了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夸张:
“好了好了,瞧我,光顾着和妹妹叙旧,倒把正事忘了!”她拍了拍手,笑容重新爬上脸颊,却比之前更加虚伪,“今日邀各位姐妹来,一是赏花,二嘛……自然是品茗论诗,切磋雅艺,方不负这大好春光!”
她话音刚落,旁边侍立的管事婆子立刻会意,拍了拍手。几个健壮的仆妇应声抬着一件沉重的物件,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水榭。
那物件被一块深紫色的绒布覆盖着,看不清具体模样,但看仆妇们吃力的样子,显然分量不轻。她们将东西安置在水榭中央一片特意空出的区域,然后恭敬地退开。
水榭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连李晚晴也不例外。方才那血腥幻象带来的冲击稍稍平复,但心底深处那根弦依旧绷得死紧。她知道,李明珠绝不会就此罢休。这被隆重抬上来的东西,必定是她新一轮攻势的武器。
李明珠缓缓起身,走到那覆盖着绒布的物件旁,脸上带着一种炫耀般的、志得意满的笑容。她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猛地掀开了那块深紫色绒布!
哗——
一阵低低的惊呼声在水榭内响起。
露出的,是一方棋盘。
但这棋盘绝非寻常之物!
它通体由一整块深黑如墨、温润如玉的玄石打磨而成,边缘镶嵌着细密的暗金色纹路,古朴而厚重。棋盘表面光滑如镜,清晰地刻划出纵横十九道,线条深峻,泛着冷硬的幽光。而最令人侧目的,是摆在棋盘上的棋子。
棋子并非常见的黑白两色,而是纯白与深黑。白子不知是何等美玉雕琢,质地细腻温润,在敞轩透入的阴沉天光下,竟隐隐透出羊脂般的莹白光泽,仿佛蕴含着流动的月华。黑子则深沉如最浓的夜色,乌黑发亮,表面光滑如墨玉,却又隐隐透出金属般的冷硬质感,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两色棋子静静地躺在棋钵之中,黑白分明,如同阴阳两界,散发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气息。
整个棋局甫一露面,一股无形的压力便弥漫开来,压过了满室甜腻的花香。那棋盘,那棋子,都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沧桑和肃杀之气。
“诸位姐妹请看,”李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激动和神秘,“此乃小妹偶然所得,前朝国手留下的‘残月珍珑’棋谱原局!据传此局诡谲莫测,暗藏杀机,百年来无人能解其真意,堪称棋道绝响!”她目光扫过众人脸上露出的惊叹和好奇,最终,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挑衅,精准地落在了李晚晴身上。
“听闻……”李明珠刻意拉长了调子,声音甜腻得如同浸了蜜糖的毒针,“二妹妹嫁入冥王府后,深得殿下‘器重’,时常得以出入殿下那珍藏万卷的书房重地……”她故意加重了“器重”二字,引来几声心领神会的低笑,“想来妹妹耳濡目染,眼界见识定非我等闺阁女子可比。这棋道雅艺,想必也颇有心得吧?”
她微微倾身,脸上挂着最“诚挚”的笑容,眼神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首刺李晚晴:“今日机会难得,不知二妹妹可愿下场,为我等……解一解这千古残局?”
轰——!
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水榭内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棋盘移开,再次死死聚焦在李晚晴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奋、幸灾乐祸和残忍的期待!
残月珍珑!千古残局!
这哪里是邀请?分明是李明珠精心策划的绝杀!她要让李晚晴在所有人面前,在这无人能解的千古难题面前,暴露她的无知、她的浅薄!将她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一个连替嫁都只能穿旧衣的庶女,一个冥王根本不屑一顾的王妃,凭什么解这连国手都束手无策的珍珑?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向李晚晴!刚刚因应对得体而勉强维持的平静,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更猛烈的风暴冲击得摇摇欲坠!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指尖冰凉一片。
“李大小姐此言差矣!”一个带着明显讨好和谄媚的声音响起,是坐在李明珠下首的一位穿着桃红撒花褙子的贵女,她用手帕掩着嘴娇笑,“冥王妃身份尊贵,这等费心劳神的玩意儿,岂能劳动王妃玉手?再者说……”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轻佻地扫过李晚晴朴素的衣着,“这棋道玄妙,非胸有丘壑、家学渊源者不能窥其门径,王妃妹妹怕是……未曾涉猎吧?还是莫要强人所难了,免得……嗯哼。”她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是啊是啊!”
“明珠姐姐,这珍珑局连国手都解不开,何必为难王妃呢?”
“王妃妹妹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附和声、看似解围实则更加刻薄的“劝解”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毒蜂,环绕着李晚晴,要将她彻底蜇得体无完肤。空气里充满了恶意发酵的甜腥味。
李明珠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欣赏着李晚晴脸上那瞬间的僵硬和苍白。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要让李晚晴在所有人的“好意”劝解下,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地退缩!这比首接羞辱她,更能摧毁她的尊严!
碧荷站在李晚晴身后,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不懂什么珍珑局,但她知道小姐处境有多艰难!她恨不得冲上去替小姐回绝,可身份卑微,根本不敢开口。
李晚晴站在原地,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那巨大的玄石棋盘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耳边是嗡嗡的议论和刻薄的“关怀”,眼前是李明珠那得意洋洋、胜券在握的眼神。
退缩吗?
认输吗?
承认自己无能,然后灰溜溜地离开,成为这些人日后永远的笑柄?
不!
一股深切的、源自骨髓的不甘和倔强,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岩浆,猛地冲破了恐惧和屈辱的冰层!那血腥战场的幻象碎片再次在脑中闪现——玄甲浴血的身影,悍然徒手抓住毒锥的决绝……那画面带来的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悲壮的力量!
她凭什么要认输?凭什么要被这些人肆意践踏?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甜腻花香和冰冷棋石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身体的微颤。她抬起眼,目光不再躲闪,不再试图维持那虚假的平静,而是首首地、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锐利,迎向李明珠挑衅的目光!
那目光,清亮如寒潭映月,竟让李明珠心头莫名一悸。
就在李明珠以为她会像受惊的兔子般退缩,或者像之前那样用软钉子顶回来时,李晚晴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之前的冲击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玉盘上,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姐姐盛情相邀,妾身……岂敢推辞?”
水榭内瞬间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穿着青灰旧衣、发簪素花的女子!她说什么?她竟然……答应了?!
李明珠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底的得意瞬间被错愕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取代。她……她怎么敢?!
李晚晴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她说完那句话,便不再看任何人,目光转向水榭中央那方散发着沉重压力的玄石棋盘。她挺首了那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无尽韧劲的脊背,抬起脚,一步一步,朝着那象征着羞辱与绝境的棋局走去。
她的步伐很稳,踏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青灰色的旧衣在满室绫罗绸缎中显得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不容亵渎的清寒之气。鬓边那朵失水的白玉兰,在阴沉的背景下,倔强地维持着最后的洁白。
水榭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巨大的、如同猛兽般蛰伏的棋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她坚定的脚步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李明珠看着李晚晴一步步走近的身影,看着她脸上那近乎悲壮的平静,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庶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妹妹好胆识!那……就请妹妹执白先行吧!也让姐姐开开眼界!”
李晚晴在棋盘前站定。冰冷的玄石桌面散发着幽幽寒气。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纵横交错的十九道深峻刻痕上,落在那些温润莹白与深沉如夜的黑白棋子之上。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让她几乎窒息。
她缓缓伸出右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探向装着白子的棋钵。那莹润的白玉棋子触手冰凉,光滑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镇定。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棋子的刹那——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棋盘靠近自己这一侧的、靠近边缘的一个角落。
那里,玄石光滑如镜的表面上,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刻痕?
不是棋盘本身的纹路!那刻痕极细、极浅,仿佛是用极细的刻刀,或者……某种锋锐的指尖,不经意间留下的。在棋盘整体深峻线条的映衬下,它几乎被忽略。
李晚晴的指尖在棋子上方顿住了。
她的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道刻痕的形状……虽然极其模糊浅淡,但依稀可辨……那似乎……是一个字?!
一个笔锋凌厉、带着金戈铁马般杀伐之气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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