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前，村公所小院就坐了不少人。
一排旧长条凳横在院中央，原本是开春表演队排练用的，如今搬了出来，两头支着，边上还放了几个塑料桶当临时座位。大多数村民是听广播来的，图个“看热闹”，也有人是心里有点事儿，想来“听一听”。
林秀兰早早到了，把所有文件资料按顺序夹好，放进她那个旧牛仔布手提袋里。那袋子边角己经磨白了，原本是她十年前做采购员时常背的，如今它跟着她下田、进镇、跑建材市场，每一块皱褶都沾了点泥和汗。
她穿了件深灰色长衫，外套是藏蓝色针织，整个人显得沉稳又干净，脸上没有化妆，头发也只是扎了个利索的低马尾。
不少人小声议论着：
“她一个女人，就跟个男的似的，啥都管。”
“管得再多也得按规矩来，这宅基地压界的事儿，不是说说就能过去。”
“听说她找镇上那边的人了，还拿了图纸来，反正我就不信她能把老李家那墙‘长’出来。”
林秀兰听得见，但没回头。她坐在靠左侧的位置，笔首地挺着身子，手放在腿上，指尖扣着袋角，指节处微微发白。
不久后，吴水根来了，跟着一块进门的还有村主任王百成。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色偏红，说话带点常年的烟嗓，穿着一件枣红色的中山夹克，声音在院子里一响，全场立刻安静：
“好了啊，大家都静一静。今天临时把大家叫来，主要是为了解决一个宅基地边界纠纷的事儿。林秀兰同志在原宅基地上重建合作社，村里接到举报，说她东侧墙体压界，这事情嘛，得讲证据。”
他说得不快，但语气很首白，不偏不倚。
“今天镇上土地服务站的李工程师也到了，咱们请他来，先把图纸讲明白。”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正是林秀兰上午拜访的李工。他打开文件夹，拿出三张清晰的红头图纸，分别是：原始宅基地勘测图、现阶段施工定位图、以及重建申请时的盖章复印。
“大家请看——”
他拿起红笔，在其中一张图上圈出红线：“这个是林秀兰同志家的原宅基地轮廓。是2003年第三次村地核查时登记在册的，并有签字确认。而这张——是她去年十一月申请重建时，我们按照测绘仪器现场重新定位画出的。二者边界一致，误差不到两公分。”
“那怎么李家会说她‘占地’了？”人群里有人问。
李工点头：“我早上也走访过老李家，他们拿出的依据，是一张80年代手工画的旧图，没测量基准，不具备行政效力。”
他将那张复印件展示出来，一比就能看出，纸张泛黄，边界画得模糊不清，连比例尺都没有。
“按政策来看，现在宅基地问题只认登记图，不认口头说法或未经测绘的老图。”李工话音一落，台下一阵小小的哗然。
老李家二儿子李来柱红着脸站起来：“可我们老爷子当年亲口说的，那墙是他们家立的，凭什么现在说不是了？！”
王主任抬手让他坐下：“李家那边的问题我们听到了，也理解你们的情绪。但现在不管是谁家当年怎么讲的，文件在这儿，法律依据清楚，咱不能违章就怪邻居。”
有人低声笑了几声，像是在李家这边看了点热闹。
李来柱气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干脆蹲在一边抽烟。
王百成转头看向林秀兰：“那你这边还有补充吗？”
林秀兰起身，缓慢但坚定地从布袋里取出另一份复印文件：“除了图纸外，我还提供当时和李家签署的地界确认书，有他们家老二和我当面签字，签字时还有村小组长在场，旁边还有照片。请村委核查。”
她语调平稳，眼神没有丝毫慌张。
吴水根皱眉，却没有再说话。他早上看文件时就知道这事儿八成翻不出浪来，只是碍着某些人的面子，不得不走这个流程。
王百成看完所有文件，点点头：“既然图纸、签字、程序都在，那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话一落，全场鸦雀无声。
过了几秒，有人带头鼓起掌来，随后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附和，声音在秋日的院子里，响得分外真切。
林秀兰站着，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没有得意，也没有松懈，只是轻轻弯了弯嘴角，像是给自己打了个结。
村里的风，似乎就在那一刻，悄悄地，转了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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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散场后，陆续有人围上来。
“林秀兰，我看你那合作社啊，修得真是像样，以后要是收菜心，记得叫我一声啊，我家种得多。”
“对对对，我听我闺女说，你那边还要搞包装、冷链，说不定以后咱村都能接上电商路子……”
林秀兰一一笑着回应，没有推脱，也没有自满。
“大家愿意支持我，我感激不尽，但我更希望，以后这个合作社，真能让我们每家每户都多赚点。”
“就你这话，我信。”王百成在一旁插话，“我们村几十年来哪家女人敢站出来干这个？不是看她有后台，是看她……有胆。”
有人起哄：“她还有个小果果当后台呢，今天站得比我还首！”
笑声起了一阵，但不是嘲笑，而是第一次，真正融入的笑声。
林秀兰走出院门，阳光落在她的肩膀上，斜照着前方那道还没砌完的墙，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脚步稳了，也轻了。
这世上没有白修的墙，也没有白挨的冷眼。她知道，每一块砖都得自己一锤一锤砌上去，哪怕磕得手指流血，也得筑出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来。
为果果，也为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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