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
天空像一块被反复漂洗又拧不干的靛蓝粗布，沉甸甸地垂着，饱含了欲滴未滴的水汽。风彻底脱去了冬日的刺骨，变得绵软而，带着泥土深处翻涌上来的、混杂着草根腐烂微酸与新生嫩芽清甜的浓烈气息，一股脑儿往人鼻孔里钻，粘稠得几乎化不开。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彻底被唤醒，吸饱了返潮的水分，湿漉漉地泛着深沉的乌光，踩上去不再干硬，反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弹性。檐溜滴答声昼夜不息，敲打着各家檐下接水的盆罐，声音比前几日更显沉闷粘滞，仿佛大地在睡梦中沉重的呼吸。
支教老师推开小院柴门，扑面而来的潮气让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这饱含着生与死、腐朽与新生的混合气息，是惊蛰特有的味道，是万物在混沌中积蓄力量、只待一声号角便要破土而出的前奏。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窗台角落。
那枝插在土墙缝隙里的结香，顶端鹅黄细碎的花蕊，在连日的潮湿中有些萎蔫，但那股清冽微苦的香气却仿佛沉淀了下来，丝丝缕缕，更加执着地萦绕在简陋的小屋里，与墙面上那张布满狂野线条和笨拙黑圈的毛边纸，形成一种奇异的呼应。她走近土墙，指尖轻轻拂过那张纸。纸面被潮气浸润，显得更加粗糙，那些深深刻划的线条边缘微微晕开，那团被反复涂黑的圆圈，颜色也仿佛更深沉了些，像一个在泥土里沉睡了更久、亟待萌发的秘密。
巷子里的声音被浓重的湿气压得有些沉闷。张奶奶院里鸡鸭的叫声带着被关久了的烦躁。王大娘剁馅的节奏依旧急促，但笃笃声似乎也裹上了一层湿气，不如前几日清亮。刘姨家的蒸笼白汽弥漫得更盛，带着玉米窝头粗粝的甜香，却驱不散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粘稠。李伯杂货铺柜台擦拭得锃亮，糖果的甜香混着潮湿木头的微腥气，显得有些滞重。
“老师！天要漏了！” 小虎背着书包冲进院子，小脸被潮气蒸得红扑扑，头发丝都贴在额角。他仰头看看灰沉沉的天空，又看看老师，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担忧，“李伯说，这闷劲儿，是要打大雷！雷公爷爷一敲鼓，虫子全吓醒，蛇也要钻出来啦！”
他身后跟着的孩子们，也少了前几日的雀跃，小靴子踩在湿亮的石板上，吧唧声格外响亮，仿佛每一步都陷在无形的泥沼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期待，或者说是等待——等待那一声撕裂沉闷的惊雷。
“雷醒了，春天才算真醒了。” 支教老师笑着拍拍小虎的肩，目光扫过孩子们被潮气蒸得微红的小脸，“走，去学堂。今天咱们听听，惊蛰的雷声里，藏着什么故事。”
村庙学堂里，光线比往日更显昏暗。糊着高丽纸的窗棂透不进多少天光，空气中浮动着旧纸、墨块和孩子们身上潮气的混合味道，沉甸甸的。孩子们坐在条凳上，似乎也被这粘稠的湿气压得有些蔫，少了往日的喧闹，只小声地交头接耳，眼神不时瞟向窗外灰暗的天幕。
支教老师走到旧供桌前，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教室后排靠窗的空位，又掠过那扇糊着泛黄高丽纸的后窗。窗纸外，老柏树的枝影在凝滞的空气中纹丝不动，仿佛也被这沉重的湿气胶着住了。窗台上，昨日她特意放下的几页新纸，依旧静静地躺着，上面似乎多了一层薄薄的、肉眼难辨的湿气凝结的水雾。
“都坐好。”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孩子耳中，“今天，我们不写字，也不画画。”
孩子们疑惑地抬起头。
“我们听。” 支教老师拿起一根教鞭，轻轻敲了敲桌面，“闭上眼睛，把心沉下来，听听外面——风在树梢怎么走？水在瓦檐下怎么滴？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甸甸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种引导的魔力：“……听听那还没响起来的雷，它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憋着什么劲儿呢？”
孩子们依言，懵懵懂懂地闭上了眼睛。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愈发清晰的檐溜滴答声，单调而执着地敲打着院中接水的破瓦罐。风似乎也停了，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闷的嗡嗡声，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低吼。
时间在凝滞的潮湿中缓慢流淌。就在孩子们的眼皮开始打架，耐心快要耗尽之时——
“轰隆……”
一声极其遥远、极其沉闷的声响，如同巨人在地底深处翻了个身，又像厚重的石磨在幽暗的洞穴里被缓缓推动。那声音不是炸响，而是从大地深处、从浓云的最底层，贴着地面，沉闷地滚过。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感。
孩子们猛地睁开眼，小脸上瞬间没了困倦，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小虎下意识地抓紧了桌沿。
“听到了吗？” 支教老师轻声问，目光亮得惊人，“这就是惊蛰的雷。它还没到，它在热身，它在积蓄力气，它在唤醒地底下所有沉睡的东西。”
她的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闷雷滚过，比刚才近了些，也清晰了些。那声音不再只是沉闷，开始带上一种隐隐的震颤，仿佛无形的鼓槌敲打在紧绷的鼓皮上，震得窗纸都跟着嗡嗡共鸣。
“轰隆隆……隆……”
这一次，雷声有了起伏，有了绵长的尾音，在低沉中透出即将爆发的威势。空气似乎被这声音搅动了一下，沉闷的嗡嗡声里，仿佛掺杂进了无数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如同千军万马在黑暗的地底被号角惊醒，正骚动着，准备破土而出。
教室里彻底安静了。孩子们屏住呼吸，小小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所有的感官都向外延伸，捕捉着那来自天地的、震撼人心的律动。连后排那个沉默的男孩，也微微张开了嘴，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专注和……一丝奇异的共鸣。
就在这时，支教老师眼角的余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后窗那糊着高丽纸的窗棂上，一点极其微小的、极其突兀的深色印记，正缓缓洇开！
那印记的位置，就在窗纸中央偏下的地方，紧贴着窗棂。深褐色，带着泥土的质感，像是指尖无意间沾染了湿泥，又极其小心地按在了窗纸上。印记的边缘模糊，带着晕开的湿痕，正随着窗外潮湿的空气，极其缓慢地扩大。
那印记的形状……像一个极其笨拙、封闭的圆圈！边缘坑洼不平，带着一种与墙面上那张纸上如出一辙的、近乎执拗的用力感！
支教老师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她强忍着立刻冲过去的冲动，视线死死锁住那点深褐色的印记。窗纸外，那浓重的柏树阴影里，一片死寂。但一股微弱而急促的气息，仿佛隔着薄薄的窗纸传递过来，带着巨大的紧张和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期待。
“轰隆隆——喀喇！”
一道刺目的、惨白的光蛇猛地撕裂了灰暗的天幕！几乎在同一瞬间，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天穹炸裂般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狂暴地降临！那声音不再是沉闷的滚动，而是尖锐、暴烈、带着摧毁一切的威势，仿佛就在村庙的屋顶炸开！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庙宇的梁柱和墙壁上，震得窗棂疯狂颤抖，糊窗的高丽纸发出不堪重负的哗啦声！
“啊——！” 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孩子们惊恐的尖叫！小虎猛地抱住了头，扎红头绳的小丫头吓得钻到了桌子底下。后排的男孩也脸色煞白，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就在这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响起的瞬间，支教老师清晰地看到，后窗那点深褐色的、圆圈状的泥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猛地一颤！紧接着，一支沾满了同样深褐色湿泥、磨钝了笔尖的铅笔头，像是被巨大的声浪或某种内心的力量猛地推出，从窗纸最下方那条不起眼的缝隙里，“啪嗒”一声，掉了进来！
铅笔头落在教室内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滚了几滚，停在离后墙不远的地方。笔身上新鲜的泥痕清晰可见，那磨钝的、甚至断掉一小截的铅芯，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而伤痕累累的宣告。
炸雷的余音还在空气中嗡鸣，震得人耳膜发疼。豆大的雨点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噼里啪啦、密集而狂暴地砸了下来！砸在庙宇的瓦顶上，砸在院中的石板地上，瞬间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雨幕如同巨大的白帘，顷刻间笼罩了整个世界。
孩子们被这接踵而至的暴雨巨响惊得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瞬间变得白茫茫的世界，小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窗纸上那个深褐色的圆圈泥印，在暴雨冲刷窗纸的哗啦声中，迅速地模糊、晕染，最终只剩下一个边缘不清的深色水痕。
支教老师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炸雷的轰鸣和暴雨的喧嚣在她耳边交织，却盖不过她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支沾满湿泥的铅笔头上，仿佛看着一个刚刚被惊雷从地底震出的、滚烫的秘密。
她没有去捡那支笔。她只是深吸了一口饱含着雨水腥气和雷电硝烟味的空气，转过身，面向惊魂未定的孩子们，声音在暴雨的轰鸣中，异常清晰、异常平稳：
“别怕。”
“雷醒了，虫醒了，蛇醒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苍白的小脸，最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暖意，落在那扇模糊的后窗上。
“……春天，真的来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暴雨的喧嚣，稳稳地落在每个孩子的心上，也仿佛穿透了那层薄薄的、被雨水冲刷着的窗纸，落入了窗外那片浓重的、被雷声撕裂的阴影里。
雨，越下越大。惊蛰的雷声在云层间翻滚奔腾，一声接着一声，时而沉闷如地动，时而炸裂如天崩。雨水冲刷着村庙古老的瓦顶，汇成浑浊的水流从檐口倾泻而下，在院中石板地上砸出无数跳跃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泥土腥气、草木被洗刷的清新气息，还有雷火留下的、若有似无的淡淡硝烟味。
教室里的孩子们，在最初的惊恐过后，竟被这天地间狂暴的伟力所吸引。他们挤在窗边，小脸贴在冰凉模糊的窗纸上，努力向外张望。每一次刺目的闪电划破雨幕，每一次震耳欲聋的炸雷响起，都引得他们发出一阵压低的惊呼，恐惧中奇异地混合着兴奋。
支教老师没有阻止他们。她自己也站在窗边，目光却穿透白茫茫的雨帘，望向村庙后院的方向。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她仿佛能“看”到——那株老柏树在暴雨中狂舞的虬枝，那被雨水冲刷得更加幽深的墙根夹角，以及那个隐藏在枯叶苔藓下、此刻正被汹涌水流冲刷的小小洞口。
惊雷唤醒沉睡的万物，也震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吗？那支被“震”落进来的铅笔，是慌乱中的失手，还是……一种无声却石破天惊的回应？
暴雨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势头才渐渐减弱。雷声由密集的炸裂转为遥远的闷响，最终隐没在渐渐沥沥的雨声中。天空依旧灰暗，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闷感己被雨水洗刷一空，空气变得清冽通透。
孩子们身上的潮气和惊吓也被这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冲刷掉了大半，小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刚才的雷声有多响，闪电有多亮。
“下课了，都回家吧！路上当心滑！” 支教老师拉开庙门，清冽的风裹挟着雨后的清新气息涌了进来。
孩子们欢呼着，像一群被雨水洗过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冲入细密的雨帘，踩着泥泞的石板路奔向各自温暖的巢穴。喧闹声迅速远去，被雨声吞没。
支教老师站在庙门口，目送着孩子们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她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回头去看教室地上那支铅笔。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投向村庙后院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感受着雨后这份难得的、带着新生气息的宁静。
雨水顺着庙檐滴落，敲打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后院一片寂静，只有雨水从柏树叶尖滴落的嗒嗒声。
许久，她终于缓缓转过身，走回空旷的正殿。光线依旧昏暗，地面潮湿。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向教室后方靠近后窗的地面。
那支沾满湿泥的铅笔头，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的信物。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在铅笔前蹲下身，却没有立刻捡起它。她的视线，被铅笔旁边地面上一些极其细微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几粒深褐色、几乎与湿泥融为一体的泥土颗粒。颗粒很新鲜，带着雨水浸润的光泽。它们散落在铅笔周围，形成一条极其短促、断断续续的轨迹，轨迹的尽头，指向后窗下那条窄窄的缝隙。
缝隙外，是湿漉漉的后院。
支教老师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的泥土颗粒，又沿着那短促的轨迹，缓缓移向那条窗缝。缝隙很窄，只能勉强伸进一根手指。窗棂的木头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粗糙。
她凝视着那条缝隙，仿佛能透过它，看到窗外墙角下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土地，看到老柏树盘根错节的阴影，看到那个幽深树洞的入口……以及，或许刚刚仓促离去的、沾满泥泞的足迹。
她沉默地蹲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油灯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她身前一隅，将她沉默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斑驳潮湿的墙壁上，与墙上那张布满狂野线条和笨拙黑圈的毛边纸影子重叠在一起。
时间在雨滴声中悄然流逝。庙外，二十七巷的人声和炊烟渐渐升起，驱散着雨后的寒意。
终于，支教老师动了。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了地上那支沾满湿泥、铅芯磨钝的铅笔头。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混合着新鲜泥土的湿滑和铅芯断口的粗砺。泥水顺着她的指腹流下，留下深褐色的痕迹。这支笔，曾经在那双布满硬茧和伤痕的手中，笨拙地、疯狂地、又带着绝望般的渴望，在纸上犁开一片混沌，留下那个执拗的黑圈。
她将它紧紧握在手心。粗糙的笔身硌着掌心的纹路，带着那个孩子指尖残留的温度（或许只是她的错觉）、汗水的微咸和泥土的腥气，以及……那声惊雷炸响时，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悸动与释放。
她站起身，走到那面贴着他第一幅“画”的土墙前。昏黄的光线下，狂野的线条仿佛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扭动，那个被反复涂黑的圆圈，像一颗在春雨中吸饱了水、随时会胀破泥土的种子。
她拿起桌上裁好的一小条新的毛边纸，又将那支沾满泥泞的铅笔，轻轻放在纸条旁边。没有言语，没有催促。只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一个等待。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油灯。正殿陷入一片朦胧的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雨后清冷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她拿起自己的东西，像往常一样，锁好庙门，踩过湿滑的院子，推开沉重的院门，走进了细雨迷蒙的巷子。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头，带来微凉的触感。她却没有加快脚步，只是慢慢地走着，任凭细密的雨丝拂过面颊。她的右手，始终紧紧攥着那支冰冷的、沾满泥泞的铅笔头，仿佛攥着一颗刚刚被惊雷震醒、滚烫而悸动的心。
回到小院，推开柴门。她没有立刻去看窗台，而是径首走到土墙前，将手中那支泥泞的铅笔，郑重地、轻轻地，放在了那叠新纸的旁边，紧挨着那张画满挣扎印记的毛边纸。
铅笔上的湿泥在昏暗中泛着微光，断掉的铅芯像一个沉默的伤口。窗台上，结香萎蔫的花蕊在雨后的湿气里，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最后一丝清苦的芬芳。
她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重新填满小屋。她坐到桌前，摊开自己的备课笔记，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却久久没有落下。
她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那面墙。离开那狂野的线条，离开那个深黑笨拙的圆圈，离开那支带着泥土和雷火气息的铅笔。
窗外，夜色渐浓。细雨依旧沙沙地下着，温柔地滋润着刚刚被惊雷唤醒的土地。符号树最高处那米粒大小的新芽，在雨水的冲刷下，嫩绿的叶尖奋力地向上探出，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不可阻挡的春天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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