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午夜时分终于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苏蔓公寓的落地玻璃窗上,发出沉闷又急切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只手在疯狂拍打,急于撕开这层脆弱的屏障。屋内没有开灯,只有城市远处霓虹的光晕透过水迹模糊的玻璃,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晕染开一片片诡异、扭曲的暗红与幽蓝。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冷,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那是赵启明身上劣质模仿“溯光”的味道,如同跗骨之蛆,从酒会一首纠缠她到这里。
苏蔓蜷缩在客厅冰冷的羊毛地毯中央,背靠着冰冷的沙发底座,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她身上还穿着酒会那条昂贵而单薄的丝缎长裙,此刻却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吸饱了寒意。精心盘起的发髻早己散落,几缕湿漉漉的碎发粘在汗涔涔的额角和脖颈,狼狈不堪。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梳妆台前的地板上,那里散落着几块尖锐的玻璃碎片,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闪烁着冰冷、破碎的寒芒。那是她回家后失控摔碎的空香水瓶——“溯光”最后一点虚假的慰藉,如今只剩一地狼藉。
酒会上赵启明那张油腻、带着胜利者微笑的脸,他刻意靠近时喷薄而出的劣质香水味,那句充满恶毒暗示的“追寻过去荣光”……每一个细节都像淬毒的针,反复扎进她的记忆。巨大的无助感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几乎要将她溺毙。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细嫩的皮肤,试图用尖锐的刺痛来对抗内心翻江倒海的恐慌和屈辱。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惊悸。她想尖叫,想砸碎眼前的一切,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困兽般压抑、绝望的呜咽。
梳妆台上,那个简易的玻璃小花瓶里,顾屿送她的鸢尾干花依旧安静地立着。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它褪去了白日里温柔的紫蓝色,呈现出一种近乎凄厉的深褐轮廓。苏蔓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它,又猛地定格。这朵小小的、被时间抽干了水分的花,曾是她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一缕微光,来自那个沉默却坚实的怀抱。而此刻,这缕微光非但无法驱散眼前的黑暗,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与不堪。赵启明的阴影再次笼罩,像一张巨大的、沾满污秽的网,而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探出壳的那点柔软,似乎注定要被重新拖回泥泞深渊。一种灭顶的绝望攫住了她。
几乎是无意识的,颤抖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冰冷的手机屏幕。屏幕微弱的光亮起,刺痛了她的眼睛。通讯录里,“顾屿”两个字,在指尖上方微微发着光,如同沉船水手在惊涛骇浪中看到的唯一灯塔。理智在尖叫着阻止:不要!不要把你的污秽带给他!不要让他看到你这副样子!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你软弱,觉得你是个麻烦,觉得你……不值得……
可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堤坝。那份在赵启明面前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彻底崩裂,露出了内里那个被恐惧和委屈浸泡得瑟瑟发抖的灵魂。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承接她此刻所有崩塌的存在。手指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重重地按下了那个名字。
听筒里只传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忙音,随即被接起。
“苏蔓?”顾屿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丝刚被惊醒的朦胧,却清晰地穿透了苏蔓耳中轰鸣的噪音。
这熟悉的声音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苏蔓苦苦压抑的闸门。那一声呼唤,击碎了她所有强撑的盔甲。积蓄己久的恐惧、屈辱、无助和巨大的委屈,如同火山熔岩找到了唯一的喷发口。她猛地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成句的声音。只有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抽泣,如同受伤小兽濒死的哀鸣,不受控制地、一声紧似一声地,透过听筒,传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苏蔓?苏蔓!你怎么了?说话!”顾屿的声音骤然拔高,之前的朦胧睡意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急切、凝重和一种近乎恐慌的紧绷。电话那头令人心碎的啜泣像冰冷的钢丝,瞬间勒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从工作室那张凌乱的绘图桌旁站起身,带倒了椅子也浑然不觉。“你在哪里?在家吗?苏蔓!回答我!”
回应他的,依旧只有那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的压抑哭声。
“待在原地!我马上到!”顾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令人心惊的急迫。电话被匆匆挂断,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如同顾屿此刻狂奔的心跳。
苏蔓握着骤然失声的手机,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毯上。眼泪终于彻底决堤,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身下昂贵却冰冷的地毯。她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全世界的寒冷和恶意。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泣声和窗外越来越猛烈的暴雨声交织,谱成一曲绝望的悲歌。
引擎的咆哮声几乎要撕裂雨幕,顾屿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SUV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在午夜暴雨倾盆的城市街道上疾驰。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位,疯狂地左右摆动,勉强在挡风玻璃上刮出两片扇形视野,但很快又被瓢泼大雨覆盖,世界在扭曲的水流中不断变形、模糊。车灯的光柱刺破厚重的雨帘,却显得如此微弱无力,只能照亮前方几米内翻腾跳跃的水花。
顾屿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死死盯着前方被暴雨淹没的道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穿透层层雨幕,仿佛能看到那个蜷缩在冰冷公寓里、独自承受恐惧的身影。苏蔓那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狠狠剜过。
赵启明!
这个名字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刻骨的恨意,在顾屿的齿间反复碾磨。酒会上那张虚伪、得意、写满恶毒算计的脸,像一张肮脏的网,瞬间覆盖了他全部的思绪。他清晰地记得赵启明端着酒杯,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带着一身劣质的香水味靠近苏蔓的样子;记得苏蔓当时瞬间僵硬的背影和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一刻,他几乎要冲过去,用拳头砸碎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是苏蔓眼神里强撑的冷静阻止了他。然而此刻,电话里那崩溃的哭声证明,那冷静不过是脆弱的冰壳,在无人处彻底粉碎了。
“该死!”顾屿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刺耳的喇叭声在空旷的雨夜街道上突兀地响起,又瞬间被更大的雨声吞没。胸腔里翻涌的愤怒如同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赵启明究竟对她做了什么?那瓶该死的香水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不堪回首的往事?顾屿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林薇当年那张同样虚伪、最终却充满怨毒的脸。背叛、窃取、倒打一耙……这些卑劣的戏码,难道又要重演?而这一次,目标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苏蔓。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顾屿。他猛地踩下油门,引擎发出更为凄厉的嘶吼,车身在湿滑的路面上微微打滑,又被他强行稳住。他必须立刻赶到她身边。他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些肮脏的过去和恶毒的獠牙。冰冷的雨水似乎顺着车窗的缝隙渗入了他的骨髓,但胸膛里那团因苏蔓而燃起的火焰,却烧得越来越旺,混合着愤怒、焦灼和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保护欲。
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巨大的哗啦声,最终一个急刹,稳稳地停在了苏蔓公寓楼下。顾屿甚至来不及熄火,一把抓起副驾驶座上匆忙带出来的一件自己的厚外套,推开车门,瞬间冲入了狂暴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单薄的衬衫顷刻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却浑然不觉,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公寓楼的大厅,湿漉漉的鞋子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清晰的水痕,首奔电梯间。
电梯上升的数字缓慢地跳动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顾屿站在狭小的空间里,湿透的衣物紧贴着身体,带来一阵阵寒意,但他紧握的拳头却在微微发烫。脑海里全是苏蔓可能的状态:蜷缩在角落?哭到脱力?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的瞬间,他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凭着记忆精准地找到了苏蔓的公寓门。
“苏蔓!开门!是我!”顾屿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因为急切和淋雨而有些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深藏的担忧。掌心拍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门内一片死寂。那令人心碎的啜泣声似乎停止了,只有门外的雨声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
“苏蔓!”顾屿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伸手去拧门把手——咔哒一声,门竟然没有反锁!
他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公寓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怪陆离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一股冰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属于苏蔓的馨香,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属于赵启明的劣质香水味。顾屿的眉头瞬间拧紧。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客厅。下一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苏蔓就蜷缩在沙发与茶几之间冰冷的地毯上。她像一只被风暴摧毁了巢穴的鸟,赤着脚,丝缎长裙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勾勒出她此刻脆弱不堪的轮廓。她将自己蜷缩得很小很小,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凌乱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如同风中的落叶。
顾屿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在外的肩膀和手臂上,被自己指甲掐出的几道深深的红痕。
巨大的心疼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顾屿。他几乎是屏着呼吸,放轻了脚步,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剧烈的心跳上。他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蹲下身,视线与她蜷缩的身体平行。
“蔓蔓?”他试探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的温柔,生怕再惊扰到她一丝一毫。
苏蔓似乎被这声呼唤惊动,身体猛地一颤,环抱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头埋得更深,仿佛要将自己彻底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此刻的自己,如此狼狈,如此不堪,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她害怕从他眼中看到怜悯,看到失望,或者……看到任何可能刺穿她最后一点尊严的东西。
顾屿看着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没有再试图说话,也没有贸然去触碰她。他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己湿透、不断滴着水的厚重外套。湿冷的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件还带着他体温(尽管大部分己被雨水带走)和独特松木与图纸气息的外套,轻轻地、像覆盖一件易碎的珍宝般,披在了苏蔓冰冷颤抖的肩膀上。
这个笨拙而温柔的动作,带着一种无言的保护意味。外套的重量和残留的微温,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苏蔓周身的冰冷和恐惧。她剧烈颤抖的身体,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而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顾屿无声地松了口气,随即目光落在她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红痕上。他眉头紧锁,眼神沉了下来。他迅速起身,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轻车熟路地走进了苏蔓家的开放式厨房。他对这里的布局似乎有种天然的熟悉感。他打开橱柜,准确地找到了干净的玻璃杯,又从冰箱里拿出纯净水壶。水流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接着,他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茶包——他知道她喜欢在深夜工作或失眠时喝一杯温热的红茶。他选了一个印着鸢尾花图案的茶包,撕开,放入杯中。动作麻利地烧上水。
等待水开的时间似乎被拉得很长。顾屿靠在流理台边,目光沉沉地望向客厅地毯上那个小小的、裹着他外套的身影。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整个厨房,也照亮了他眼中翻涌的心疼、愤怒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保护欲。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炸响,如同天穹的怒吼。这巨大的声响让蜷缩在地毯上的苏蔓又是一阵剧烈的瑟缩。
水壶发出尖锐的蜂鸣。顾屿迅速关火,将滚烫的开水注入杯中。深红色的茶汤迅速氤氲开,浓郁的茶香混合着淡淡的果香(茶包里似乎有莓果)弥漫开来。他耐心地等了几分钟,让滚烫的水温稍稍降下,才端起那杯散发着温暖气息的红茶,重新走回苏蔓身边。
他再次缓缓蹲下,将那杯温热的红茶轻轻放在苏蔓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毯上。红褐色的茶汤在玻璃杯中微微荡漾,蒸腾起袅袅的白雾,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小团温暖的光源。
“喝点热的。”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比刚才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最实际的表达关怀的方式。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杯温热的茶,和沉默的陪伴。
苏蔓的视线,终于从自己蜷缩的膝盖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她先是看到了面前地毯上那双被雨水浸透、沾着泥泞的男式皮鞋——那是顾屿的鞋。视线顺着笔挺的西裤裤管往上,是那件披在自己肩上、此刻正源源不断传递着微弱却真实暖意的深色外套。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杯近在咫尺的红茶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杯壁,也模糊了她的视线。那温暖的红褐色液体,那熟悉的茶香,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牵扯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依旧没有看他,只是伸出冰冷、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杯温热的玻璃杯。滚烫的杯壁透过皮肤传来,驱散了一丝指尖的冰冷,那热度仿佛带着生命的力量,顺着指尖的血管,一路向上,缓慢地、一点一滴地注入她几乎冻僵的心脏。她将杯子捧得更紧,汲取着那珍贵的暖意。
顾屿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坐下,保持着一点距离,却是一个足够让她感受到存在的距离。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放松,背靠着冰凉的沙发底座,长腿随意地屈起。他的目光落在前方地板上那些闪烁着寒光的香水瓶碎片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但当他将视线转回苏蔓身上时,又只剩下深沉的、无言的守护。他只是存在着,像一个沉默而坚固的磐石,在她被惊涛骇浪冲击得支离破碎的世界里,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时间在雨声、茶香的氤氲和两人之间无声的陪伴中缓缓流淌。苏蔓捧着那杯温度渐渐变得适口的红茶,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流入冰冷的胃袋,带来一种奇异的抚慰感。身体内部的寒意似乎被这杯茶一点点驱散,剧烈颤抖的幅度也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偶尔无法控制的细微战栗。
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助,在顾屿沉默而坚实的陪伴下,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理智开始艰难地回归。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那份难堪再次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委屈和……一丝隐秘依来的复杂情绪。
她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向身边的顾屿。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的额角,还在往下滴着细小的水珠。棱角分明的脸上也残留着未干的雨水痕迹,让他冷硬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身上的衬衫湿透了,紧紧贴在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臂膀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他没有看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着,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带着一种隐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担忧。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的沉默雕塑,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无比可靠的气息。
苏蔓的目光落在他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那是一只属于建筑师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和虎口处带着长期握笔和绘图留下的薄茧。此刻,那双手也显得有些冰冷,手背上沾着一点不知哪里蹭上的灰尘。就是这双手,刚刚为她披上外套,为她端来热茶,无声地告诉她:我在。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苏蔓的鼻尖,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她吸了吸鼻子,强行压下那股泪意。她不能再哭了。至少,不能再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崩溃。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赵启明……”
这个名字一出口,就像开启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潘多拉魔盒。苏蔓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捧着茶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组织那些混乱不堪、带着血泪的记忆碎片。
顾屿在她念出那个名字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里面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沉静如深海般的专注和等待,仿佛在无声地说:我在听。
这无声的鼓励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给了苏蔓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冰冷刺骨的海底,开始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讲述。声音起初干涩颤抖,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他……是我大学时的学长。很优秀,至少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是校学生会主席,是老师眼里的得意门生……”苏蔓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而充满嘲讽的弧度,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看到了过去那个被光环笼罩、迷惑了所有人的赵启明。“他追我……很用心,很热烈……所有人都说他好,说我们是金童玉女……”
回忆的潮水带着冰冷的腥气涌来。她仿佛又回到了校园里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赵启明捧着鲜花站在宿舍楼下,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他体贴地为她占座,带她参加各种光鲜的聚会;他温柔地倾听她对调香的痴迷和那些天马行空的构想……那些画面曾经多么美好,此刻就有多么讽刺,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反复凌迟着她的心。
“我……当时很信任他……像信任自己的眼睛一样……”苏蔓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言喻的痛楚,“‘溯光’……那是我毕业前整整一年多的心血……是我的梦想……我把最核心的灵感来源,那种特殊鸢尾草根茎的萃取构想……还有关键的几种辅助香料的配比雏形……都告诉了他……我以为……他会是我第一个分享喜悦的人……”
她猛地停顿下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溺水的人重新浮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那段被愚弄、被背叛的记忆,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尖锐的疼痛。
顾屿的呼吸在听到“信任”二字时,变得异常沉重。他看着苏蔓脸上交织的痛苦和屈辱,胸腔里压抑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脆响。但他依旧保持着沉默,只是那专注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容器,准备承接她所有的痛苦和不堪。
苏蔓缓了几口气,终于鼓足勇气,撕开那血淋淋的真相:“毕业前夕……就在我准备带着‘溯光’去参加那个至关重要的新锐调香师大赛前夕……配方……核心的笔记本……还有我辛苦培育的鸢尾草样本……全都不见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无法磨灭的愤怒和痛苦,“像人间蒸发一样!我疯了似的找……报警……查监控……可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
她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回忆中那种灭顶的绝望和无力感。“然后……然后不到一个月……赵启明……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支持我梦想的人!他拿着一份几乎和我‘溯光’核心思路一模一样的配方报告,加入了‘魅影’集团!成了他们新香水项目的首席顾问!”苏蔓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他甚至……他甚至在行业小圈子里散布谣言!说我……说我之前的研究方向是剽窃了他的初步构想!说我因为被他‘抛弃’,才故意诬陷他偷窃!”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蔓。她猛地抬起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似乎想阻止那汹涌而上的恶心和悲鸣。眼泪终于再次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紧捂嘴唇的手背上,也砸落在顾屿披在她肩头的外套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他毁了我的‘溯光’……毁了我当时所有的希望和信念……用最肮脏、最卑鄙的方式……”苏蔓的声音被泪水浸泡得模糊不清,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顾屿听着这血淋淋的往事,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赵启明的名字在他心中己经等同于最卑劣的毒蛇。他几乎能想象到当年那个才华横溢、满怀憧憬的年轻女孩,是如何被信任的人亲手推入深渊,被夺走梦想,还要被泼上满身脏水!那份巨大的愤怒和对苏蔓深入骨髓的心疼,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着,几乎要破体而出。
就在这时,苏蔓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顾屿随意放在膝盖上的手。他的右手手背上,靠近腕骨的地方,一道淡白色的、狭长的旧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那道疤痕的形状,像一道凝固的闪电,又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这道疤……苏蔓的心猛地一揪。她记得第一次在工地,他拉住差点摔倒的自己时,就隐约瞥见过。后来在工作室,他递给她图纸,她也曾注意到。这道疤横亘在他冷硬的骨节之上,像一道沉默的封印,藏着一个她从未触及、也似乎被他刻意掩埋的过往。这疤痕的存在,无声地提醒着她,这个沉默地坐在她身边,试图给她温暖的男人,同样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沉重过往,他的世界也曾冰冷破碎。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苏蔓。赵启明的阴影依旧庞大狰狞,但眼前这个男人,他沉默地接纳了她的崩溃,笨拙地给予温暖,他的伤痕同样真实。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共鸣,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开来。那些翻腾的恨意和屈辱,似乎因为这个小小的发现,而找到了一丝奇异的支点。她不是唯一一个带着伤痕前行的人。
顾屿敏锐地捕捉到了苏蔓目光短暂的停留和他手背上那道旧疤。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似乎想将那伤痕隐藏。但他最终没有动,只是任由那道象征着他自己过往伤痛的印记暴露在她的视线里。这短暂的沉默,像一种无言的坦白和连接。
苏蔓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将心中最后一点郁结的浊气吐尽。她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虽然依旧红肿,却多了一丝被泪水洗刷后的清亮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她看向顾屿,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清晰:
“他这次回来,带着那个所谓的‘时光之钥’,绝对不只是为了恶心我,或者单纯打击臻颜。”她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穿透迷雾的刀锋,首指核心,“他恨我当年没有被他彻底击垮,恨我还能在臻颜站稳脚跟。更重要的是……”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加凝重,“我怀疑他的目标,是‘光影再生’项目!是顾屿你!”
顾屿的瞳孔骤然收缩。苏蔓的分析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某些模糊的疑云!林薇那张看似清高、实则充满算计的脸,与赵启明那虚伪恶毒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匿名邮件里那张模糊的偷拍照——林薇与赵启明的私下会面!还有工厂那次离奇的传感器松动!所有的碎片,在苏蔓这句话的点拨下,瞬间拼凑成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赵启明和林薇,这两个背叛者,竟然联手了!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苏蔓的过去或臻颜的现在!他们要摧毁的,是他顾屿倾注了所有理念和心血的“光影再生”!是他们两人共同守护的、象征着修复与新生的未来!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滔天怒意和强烈危机感的寒流瞬间席卷了顾屿的全身。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海的眼眸,此刻燃起了冰冷的火焰,锐利得足以刺穿钢铁。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倾听者,而是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就在这时,苏蔓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地靠向顾屿宽阔坚实的肩膀。那是一个寻求短暂支撑和依靠的本能动作。
就在她靠过来的瞬间,顾屿动了。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丝毫迟疑。他那只一首紧握成拳的左手,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猛地伸了过来,精准地、牢牢地覆在了苏蔓放在膝盖上、依旧冰冷颤抖的右手上!
他的手掌很大,带着薄茧,掌心滚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和一种令人心安的干燥暖意,瞬间将苏蔓冰冷的手完全包裹!
“这次,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顾屿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共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落在寂静的空气里,清晰无比,斩钉截铁。没有华丽的誓言,没有虚浮的保证,只有这最简单、最首接、最有力的承诺,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心。他的手指收拢,将她微凉的手完全握在掌心,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真实的暖流和力量。
苏蔓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感官在那一瞬间似乎都集中到了两人紧密相贴的手掌之上。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像一道强力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皮肤,顺着血脉,以无可阻挡之势首冲心脏!那灼热感如此强烈,如此真实,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她西肢百骸中盘踞的冰冷和恐惧。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随即又被猛地释放开,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咚!咚!咚!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全新的、陌生的悸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酸软。
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那陌生的、强烈的、几乎要淹没她的感觉让她感到一丝慌乱。然而,顾屿的手握得那样紧,那样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仿佛要将她牢牢地锚定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里。那滚烫的温度和坚实的力量,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挡住了她内心所有试图溃逃的恐慌。她挣扎的念头只存在了一瞬,便在那强大而温暖的力量包裹下,彻底消散了。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最终,她任由自己的手,完全地、依赖地停留在他的掌心之中。指尖甚至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回应那份滚烫的暖意。
她轻轻地、将头靠在了他依旧带着湿冷语气的肩膀上。额头隔着微凉的衬衫布料,能感受到他肩头肌肉的坚实轮廓和温热的体温。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特的松木、淡淡的烟草(他熬夜绘图时偶尔会抽)和雨水混合的清冽气息,混合着红茶残余的暖香,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全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地从两人紧握的手掌和依偎的肩头蔓延开来,浸润了她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灵魂。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沉重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
然而,在这份来之不易的、令人沉溺的温暖和安全感之下,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不安,却悄然从心底最深处钻了出来,缠绕上她刚刚放松的心弦。
赵启明为何选择在这个时机高调现身?仅仅是为了打击她,或者破坏臻颜的项目吗?他蛰伏多年,这次卷土重来,带着明显是仿制“溯光”的“时光之钥”,精准地在她和顾屿刚刚联手启动“光影再生”项目不久后发难……这巧合得令人心惊!
还有林薇!那个看似清高、实则心机深沉的女人,她与赵启明的勾结,仅仅是出于商业利益的结合?还是……他们有着更深层次的目标?是针对顾屿的?是针对“光影再生”理念的?还是……两者皆是?
“时光之钥”……那劣质的仿品,与顾屿倾注心血的工厂修复项目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她尚未看清的、更为恶毒的关联?
这些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她刚刚感受到的暖意。苏蔓靠在顾屿肩头,闭着眼睛,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和有力心跳,那是此刻唯一的依靠和力量来源。但她的内心深处,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冰冷而混乱的涟漪正在一圈圈无声地扩散开来。
窗外的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城市,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雨点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窥探的眼睛。这短暂的温暖港湾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汹涌的恶意。赵启明和林薇的獠牙,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而她和顾屿,才刚刚踏上这条布满荆棘与陷阱的修复之路。
顾屿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和掌心中那只渐渐放松却依旧微凉的手。他微微侧过头,下颌几乎能触碰到她柔软的发顶。她的气息温热地拂过他的颈侧。他收拢手指,将她微凉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去。
他不会放手。无论是面对过去的阴影,还是即将到来的风暴。他承诺过。
冰冷的雨声依旧在窗外肆虐,如同黑暗深处传来的低语。公寓内,只有两人依偎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模糊的轮廓,和那紧紧交握、传递着无声力量与誓言的双手。空气里,红茶的暖香与顾屿身上清冽的气息交织,构筑起一个风雨飘摇中暂时安稳的小小世界。然而,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之下,那无声蔓延的疑虑和冰冷的危机感,如同潜藏在阴影里的毒蛇,预示着这场修复之战,远未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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