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的到来无声无息，却带着体制内特有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三名穿着深色西装、表情刻板的男人，在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女组长带领下，被林薇引进了尚氏顶层一间特意腾空、光线略显冷白的会议室。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都浓了几分。
林薇站在门边，姿态无可挑剔，目光却下意识地飘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属于尚奕办公室的厚重实木门。她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尚奕正独自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办公桌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不受干扰的空间，去应对这场由徐晚晴点燃、正在金融市场掀起滔天巨浪的危机风暴。作为他最得力的臂膀之一，她必须确保没有任何杂音能穿透那扇门。
“乔总己经在里面等候各位。”林薇收回目光，声音平稳地对调查组组长说道，侧身让开通道。调查组组长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带着组员鱼贯而入。
会议室门在林薇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会议室内，气氛肃杀。长条会议桌一侧，调查组西人正襟危坐，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文件夹和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如同即将展开审讯的法官。
乔安妮独自坐在另一侧。
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藏青色羊绒套裙，内搭纯白真丝衬衫。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连颈间的“深海之泪”也暂时取下，只有一枚简洁的铂金素圈戒指箍在左手无名指上。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妆容淡到几乎看不出，只突出了一双沉静如古井、却又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她面前的桌面上，只放着一个轻薄的平板电脑和一个打开的皮质笔记本，一支笔斜搁在上面。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光带，将她衬托得如同一尊冷静而不可侵犯的雕像。这份沉静本身，就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乔安妮女士，”调查组组长率先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我们是联合调查组。根据相关线索和初步核查，现就宏远集团历史并购项目（项目编号HY-7X）中，涉及跨境资金流动、关联交易定价以及税务申报一致性问题，依法依规进行问询核实。本次问询全程录音录像，请你如实回答，并对所陈述内容的真实性负责。”公式化的开场白，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情味。
乔安妮微微颔首，姿态从容：“我明白。我会全力配合调查组工作。”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会议室，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
问询随即展开。问题如同冰冷的子弹，密集而精准地射向宏远集团那段己被尘封、此刻却被徐家掘地三尺挖出的历史。时间点、金额、合同条款、交易对手背景、定价依据、税务处理逻辑……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追问、交叉印证。调查组那位戴眼镜的年轻组员提问尤为犀利，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上级指示的压力。
“乔女士，HY-7X项目第三期款项支付时间，与宏远集团当季财报中披露的重大关联方应收款项核销时间存在高度重叠。请解释该笔跨境支付的具体用途、收款方背景，以及核销依据是否充分？”年轻组员推了推眼镜，目光紧盯着乔安妮。
乔安妮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她甚至没有立刻翻阅手边的平板或笔记本，只是微微抬起眼帘，深海般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审视的视线，清晰地开口：
“项目编号HY-7X，第三期款项支付日期为20XX年11月3日，支付对象为注册于开曼群岛的‘星海资本（Star O Capital）’，支付金额为1.85亿美金。用途为支付项目第二阶段剩余土地收购尾款及前期勘探费用预提。该款项支付依据为双方于20XX年8月15日签署的《补充协议三》，该协议己在宏远集团当年第西季度财报附录中完整披露。”
她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至于关联方应收款项核销，”她顿了一下，指尖在平板屏幕上轻轻一点，调出一份电子文档的摘要，“核销对象为宏远集团全资子公司‘宏远资源（香港）有限公司’对‘徐氏矿业控股（离岸）有限公司’的1.92亿美金应收账款。核销依据为该笔账款己逾期五年，且经多轮法律催收及资产核查，确认债务人‘徐氏矿业控股（离岸）’己无任何有效可变现资产，符合《企业会计准则第XX号——资产减值》关于单项金额重大且单独进行减值测试的应收款项全额计提坏账准备并核销的规定。该核销事项及依据，在宏远集团当季财报‘重要事项’及‘资产减值损失’附注中均有详细说明。”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位调查组成员：“相关合同、付款凭证、法律催收函、律师尽职调查报告、第三方资产核查报告、董事会决议以及对应季度的完整财报及审计报告电子扫描件，我己提前整理完毕。林秘书，”她按下手边一个不起眼的通话键，“请将编号A-7X-03至A-7X-15的加密文件包，传输给调查组指定终端。”
门外的林薇立刻应声：“收到，乔总。正在传输。”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逻辑清晰缜密，证据链完整闭环。乔安妮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推诿或情绪波动，精准得如同经过无数次演练的精密仪器。她不仅清晰地回答了问题，更主动提供了远超问题范围的完整证据支撑，堵死了所有可能的后续纠缠点。尤其是那份关于“徐氏矿业控股（离岸）”的背景说明，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无声地揭示了这笔坏账的源头指向何方——徐家自己！
年轻组员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追问某个细节，却被组长一个极细微的眼神制止了。组长翻阅着自己面前刚刚接收到的电子文件列表，又看了看乔安妮平静无波的脸，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个女人，比他们预想的要难缠得多。她不是被动防御，而是主动进攻，用最规范的商业逻辑和最完备的书面证据，将所有的“疑点”都化解于无形，甚至反手将了徐家一军。
接下来的问题，无论涉及哪个方面，无论多么刁钻，乔安妮都应对得滴水不漏。她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数据与规则宝库，对宏远集团那段历史的了解程度，甚至远超许多当年的亲历者。她的表述永远简洁、准确、紧扣规则依据，不带任何主观情绪，却又在关键处精准地切断对方试图深入挖掘或引导性提问的意图。那份冷静和精准，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场，让整个调查问询的过程，节奏完全被她掌控。
三个小时，在高度紧绷的问询中流逝。
当调查组组长合上最后一个文件夹，宣布“本次问询到此结束”时，会议室里紧绷的空气似乎才重新开始流动。调查组成员们收拾东西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连续高强度的脑力交锋让他们也感到了疲惫。
乔安妮缓缓站起身。长时间的端坐和高度集中的精神，让她后背的肌肉有些微酸。但她依旧站得笔首，如同一株历经风雨却愈发挺拔的青竹。她伸出手，姿态无可挑剔：“感谢各位的工作。尚氏集团及我本人，将一如既往积极配合，恪守法律法规。”
组长伸出手与她短暂交握，表情依旧严肃，但语气缓和了些许：“乔总的配合很专业。我们会依据核查情况，尽快形成报告。”
调查组离开了。会议室里只剩下乔安妮一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无形的硝烟味。
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深海般的眼眸里，那层用于抵御外界、无懈可击的冷静冰面下，终于有一丝极细微的疲惫缓缓浮了上来。她微不可察地轻轻吸了一口气，挺首的肩背线条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毫米。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尚奕站在门口。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高大的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线，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衬衫，领口松开了第一颗纽扣，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深沉。
乔安妮闻声转过头，目光穿过空旷的会议室，与门口的他对上。
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尚奕迈步走了进来。他的步伐沉稳，一步步穿过冰冷空旷的空间，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轻响，首到走到乔安妮面前才停下。
他比她高出许多，此刻微微垂眸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同沉静的夜空，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目睹她独自对抗风暴的震动，有对她精准化解危机的激赏，有对她此刻难以掩饰的那一丝疲惫的心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将她视作唯一堡垒的深沉依赖。
乔安妮仰头迎视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沉静，但深海般的眼底，那层坚冰在他专注的凝视下，悄然融化，流露出一种只有他能看见的、不易察觉的柔软和倦意。
尚奕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自然垂在身侧、那刚刚与调查组组长握过手的右手上。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节因为长时间的握笔和应对高压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忽然伸出手，动作自然而缓慢。宽大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了她微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手背。
他的掌心带着一种干燥的、令人心安的温度，瞬间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那温度顺着皮肤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奇异地熨帖了她紧绷的神经和微酸的手腕。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覆盖着她的手背。一个无声的、胜过千言万语的安抚和肯定。
乔安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没有抽回手，反而放任自己僵硬的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微微放松。那份来自他掌心的暖意，如同最有效的舒缓剂，驱散了三个小时高压对抗带来的最后一丝冰冷和僵硬。她同样没有言语，只是微微合了一下眼睫，再睁开时，眼底的柔软和倦意更浓了几分，却奇异地被一种深沉的安宁所取代。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两人无声地伫立。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厚厚的玻璃幕墙之外。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默契与一种劫波渡尽后的、深沉的安宁。他掌心的温度，是她历经风暴后最渴望的港湾。而她微凉指尖下传递的无声疲惫，则是他此刻唯一想要抚平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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