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空气，冷得像是能冻住眼泪。劣质香烛燃烧的刺鼻气味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尘埃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进入者的肺叶上。哀乐低回，如同呜咽的风穿过空旷的大厅。
苏明玉站在灵堂最前方。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裙，胸前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根插在冻土里的钢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地看着玻璃罩内那张被化妆师精心修饰过、却依旧透着灰败死气的脸——苏大强。她的父亲。一个用一生诠释了懦弱、贪婪、糊涂，最终被亲生儿子榨干骨髓、被高利贷逼上绝路，又在生命最后时光被阿尔兹海默症彻底抹去所有记忆的可怜人。
灵堂里人不多。苏明成和朱丽缩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位置，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苏明哲带着妻子吴非从美国匆匆赶回，脸上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和巨大的悲伤，正低声安抚着哭得几乎晕厥的吴非。几个远房亲戚和邻居神情复杂，低声议论着什么，目光时不时瞟向苏明玉，带着探究、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顾羡鲤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一身同样肃穆的黑色西装，像个沉默的影子。她敏锐地感知着灵堂内压抑的气场。悲伤是真实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疏离。苏家这盘散沙，连在死者的灵前，都无法真正聚拢。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苏大强的遗像上，而是穿透人群，落在灵堂入口处那个捧着巨大花圈、正被工作人员引导着进来的身影上——是柳青。柳青的脸色比平时更加憔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她将那写着“沉痛悼念苏大强先生”的白色菊花花圈放在指定位置，对着遗像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苏明玉身上，微微点了点头，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顾羡鲤的心沉了一下。柳青的眼神不对劲。那不仅仅是悼念的悲伤，更像是一种…传递噩耗前的绝望。
就在这时，灵堂内一阵小小的骚动。
“明玉…”苏明哲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悲痛和一丝局促，“爸…爸他走得太突然了…我们…我们都没能好好尽孝…”他的声音哽咽，充满了自责。
苏明玉没有转头，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玻璃罩内的遗容上，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大哥，你尽力了。他在美国最后那段日子，你照顾得很好。”她说的是事实，苏明哲对父亲的赡养确实尽责，但这平静的陈述，在此刻的灵堂里，却像是一块冰，让苏明哲后面想说的所有安慰和自责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苏明玉的肩膀，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力的安抚。
“明玉姐…”吴非红着眼睛，也走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节哀…爸他…他其实最后糊涂的时候，总念叨着你…”
念叨？
苏明玉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那个连自己是谁都忘记的老人，会念叨她什么？是念叨她这个“不孝女”有多狠心？还是念叨她这个“摇钱树”怎么还不给他钱？冰冷的嘲讽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心脏。她没有回应吴非，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对方充满同情的目光。
角落里的苏明成似乎想鼓起勇气上前，却被朱丽死死拉住。朱丽脸色惨白，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挪动一步。灵堂里的空气因为这无声的僵持而更加凝固。
哀乐还在继续，单调而冰冷。
顾羡鲤的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遗像下方，那个临时充当供桌的条案上。条案上摆放着几盘水果点心和苏大强生前爱吃的几样小菜。而在这些祭品旁边，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用透明保鲜膜仔细包裹好的…旧瓷碗。
那是一个最普通的白瓷碗，碗口边缘有几道细小的磕碰痕迹，碗身上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冰裂纹。正是《人世间》中，周家年夜饭时被顾羡鲤修补过、又被郝冬梅认出是金月姬遗物的那个旧碗！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苏大强的灵堂？！
顾羡鲤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清晰地记得，这个碗在修补时，碗底曾浮现过“吉春书店”的印章！它不仅仅是一件旧物，更是连接着光字片周家、连接着“东北粮票”这条暗线、甚至可能连接着楼老师藏匿秘密的关键信物！
苏大强…他怎么会拥有这个碗？！
就在这时，柳青终于挤过人群，来到了苏明玉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同样用黑色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本大小的方形物体，极其隐蔽地塞进了苏明玉垂在身侧的手中。她的手指冰冷，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苏明玉的身体瞬间僵硬！隔着塑料袋，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方硬物的棱角！是账本？！还是…那个？！她猛地看向柳青。
柳青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用口型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快走！”
快走？！
苏明玉的瞳孔骤然收缩！柳青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绝非作伪！是什么能让这个跟随她多年、见惯风浪的得力助手如此失态？！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个冰冷的硬物，指节发白。与此同时，口袋深处那枚能量八音盒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侵蚀恶意的气息，如同毒蛇般瞬间穿透塑料袋，狠狠噬咬在她的掌心！
“呃！”苏明玉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冰冷的剧痛从掌心蔓延至整条手臂！那恶意如此熟悉，如此冰冷宏大——是“天道”的气息！来自塑料袋里的东西！
她猛地低头！借着灵堂昏暗的光线，她看到自己紧握塑料袋的指缝间，一丝极其微弱、却妖异无比的暗红色光芒，正透过黑色的塑料，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那光芒的形态…正在构成一个扭曲的、冰冷的符文轮廓！
“天道”符文！它被激活了？！就在这众目睽睽的灵堂里？！
“明玉？你怎么了？”苏明哲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苏明玉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刺骨的寒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那只握着塑料袋的手死死背到身后，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剧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色夹克、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进了灵堂。他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苏明玉身上。他的出现，让本就压抑的气氛更加凝重了几分。
“苏明玉女士？”男人走到苏明玉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威严，他亮了一下证件，“我是市经侦支队的赵警官。关于苏大强先生生前涉及的几笔异常资金流动，以及相关理财公司的调查，有些情况需要向你进一步核实。请节哀，仪式结束后，能否抽时间配合我们调查？”
调查！在父亲的葬礼上！
灵堂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惊疑、同情、幸灾乐祸…如同无数根针，瞬间聚焦在苏明玉身上！
苏明成的头埋得更低了，朱丽更是吓得浑身一抖。苏明哲和吴非震惊地看着赵警官，又看向苏明玉，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苏明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屈辱，瞬间冲上头顶！父亲尸骨未寒，“天道”的死亡预告在掌心灼烧，警察的传唤如同当众的耳光！苏家的债，父亲的债，还有那隐藏在“吉春书店”背后的冰冷恶意…所有的屈辱、愤怒和不甘，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喷涌！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冰封了太久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被彻底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那个散发着天道恶意的塑料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冷硬强势的苏总要爆发，甚至可能当场拒绝时——
“赵警官。”
苏明玉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冰冷，更加清晰，如同淬了火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死寂的灵堂里。
她没有看赵警官，没有看苏明哲，更没有看角落里那对如同鹌鹑般的夫妻。她的目光，越过玻璃罩内父亲灰败的遗容，越过那些或震惊或复杂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殡仪馆冰冷的墙壁，投向了某个隐藏在“吉春书店”招牌下的、古老而黑暗的深渊。
“配合调查，是公民的义务。”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我父亲的葬礼结束后…”
她微微停顿，冰冷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却又带着无尽悲凉的弧度，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赵警官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宣告：
“我会亲自去经侦支队。”
“把苏家…”
“把苏大强…”
“还有他身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债’…”
“一笔一笔…”
“算！清！楚！”
“清算”二字出口的瞬间！
嗡——！！！
她背在身后的手中，那个黑色塑料袋里被激活的“天道”符文，如同受到了最激烈的挑衅，猛地爆发出更加刺目的暗红光芒！一股冰冷狂暴、带着毁灭意志的冲击力，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轰向她的意识深处！
“噗！”苏明玉身体剧震！一口腥甜再也无法压制，猛地涌上喉咙！她眼前瞬间发黑，视野里父亲那张灰败的遗容、赵警官严肃的脸、苏明哲惊恐的表情…都在疯狂旋转、扭曲！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冰冷恶意彻底吞噬、身体摇摇欲坠的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叮铃…叮铃…
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无比纯净的旋律，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晨曦，毫无征兆地在她耳边响起！
是顾羡鲤！
她不知何时己悄然站到了苏明玉身后半步的位置，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却带着千钧之力稳稳托住了苏明玉即将倾倒的肘部！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掌心向上，那枚纯净的能量八音盒正悬浮其上，柔和的白光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那纯净的、充满希望和抚慰力量的旋律，正是从这光芒中流淌而出！
纯净的白光与苏明玉掌心塑料袋中透出的暗红妖芒猛烈碰撞！无声的湮灭在方寸之地发生！顾羡鲤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在承受巨大的压力！但她托住苏明玉的手，稳如磐石！
纯净的旋律如同最坚韧的丝线，顽强地缠绕住苏明玉即将溃散的意识，将那冰冷狂暴的“天道”侵蚀之力，硬生生逼退了刹那！
就是这刹那的清明！
苏明玉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伴随着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味，让她濒临崩溃的意识瞬间回笼！她强行咽下喉头的腥甜，借着顾羡鲤那稳如磐石的支撑，硬生生站首了身体！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冰冷杀意和无边怒火！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顾羡鲤。只是那背在身后、紧握着塑料袋的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暗红色的光芒在塑料袋下疯狂闪烁，与八音盒纯净的白光激烈对抗，无声地诉说着灵堂之下、这无人察觉的生死搏杀。
苏明玉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最后一次扫过玻璃罩内父亲那张灰败、空洞的脸，扫过赵警官严肃中带着一丝探究的眼神，扫过灵堂内所有表情各异的脸孔。
哀乐还在呜咽。
香烛还在燃烧。
而属于苏家的葬礼，才刚刚开始。
属于“天道”的清算…也才刚刚…拉开血色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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