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英雄重重呼吸，声音如同破败风箱在山间回荡。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撕裂他那不堪的喉咙，每一次吐息都像是将滚烫的火炭呕出胸腔。那团狰狞的并未熄灭，只是在猝不及防的对视、少女眼中纯粹的恐惧，以及自己那如附骨之蛆的罪恶感与羞耻所形成的冰水混合体，狠狠地浇盖上去，暂时窒熄了最汹涌的咆哮。恐惧攫住了他——是对自己失控的恐惧，是对那短暂一瞬化为蟒蛇的惊恐承认。面具下，未被疤痕完全覆盖的皮肤滚烫欲燃，仿佛下一秒那些丑陋扭曲的纹理就会绽裂开来，流出滚烫的原罪之血。
他强撑着从冰冷坚硬的地面爬起，每动一下，碎石硌过骨节的痛楚都让他龇牙咧嘴，却如惩罚般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依旧在地、瑟瑟发抖如同雨打落叶的少女身边。
“姑…姑娘，”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钝刀刮在粗粝的岩石上，“别…别怕……我扶你起来…”
他的右手探出，指尖带着矿尘污迹和山林泥渍，轻轻抓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触感传来的瞬间，少女猛地一缩，如同被烙铁烫到，惊惧的目光又投向他布满泥泞污痕的手掌和掩盖一切的丑陋面具。
“啊——”细微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惊恐抽气从她喉咙深处挤出。但她很快死死咬住下唇，将那惊呼咽了回去，身体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着。
龙英雄几乎是屏着呼吸，如同托捧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用了些力道，将软绵无力的少女从冰冷污浊的地上拽了起来。刚一站稳，少女立刻触电般猛地向后连退两步！动作迅猛得甚至有些踉跄，像是要逃离一个散发着瘟疫恶臭的巨大感染源。一只手无意识地掩住了口鼻——那极其短暂的、被陌生男子粗暴拉扯触碰到的眩晕与被龙英雄周身无法言说的浓烈体味混合刺激下，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失态呕出！
退开的距离不过几步，可少女的脚步却死死钉在了原地，不敢再退。
那一步之隔后面是什么？是刚刚被救于蛇口之下可能存在的庆幸？还是被另一个形貌恐怖、气味比那死蛇尸骸更令人窒息的恶魔环伺的恐惧？少女的心如同坠入冰窟又燃起惊雷！她强迫自己停止后退，身体僵首地挺在原地，冷汗己经浸湿了她后背贴身的薄薄衣物，寒意刺骨。她深知，在这密林深处，眼前这个戴面具的男人若真有歹意，自己逃不掉。反抗？刚才惊鸿一瞥他身上那些被粗布旧衣也无法完全遮掩的狰狞伤疤，以及一击毙杀那恐怖巨蟒的手段，都表明那将是飞蛾扑火。
不能激怒！绝对！
一个微弱却坚决的声音在她混乱惊恐的心湖深处炸响。就像山民在绝壁采摘珍贵药草时对药性的精准判断，一种近乎本能的生存智慧瞬间压倒了所有恐惧与厌恶！
少女脸上肌肉僵硬，却强行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如同被强行拉扯上去的生硬面具，嘴角的弧度带着极力压制的颤抖痕迹，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浓重未散的不安恐惧与委屈水光。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山野间常见的福礼，声音因竭力克制而显得异常轻柔，带着后怕的余韵：
“多…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龙英雄身后那片空荡荡的林地。那可怕的巨蟒尸体竟然凭空消失了！这念头如同冰刺扎入脑海，更是让她瞬间对眼前人的危险等级拔高到不可揣测的境地！但她语气越发恭敬，如同面对一位隐世的、脾气古怪的仙长，“小女子蒲芷蘅…感激不尽！若非恩公出手…” 她喉头哽咽了一下，似乎想起了方才蛇信冰冷的触感与腥风，身体又是一阵轻微颤抖，不敢深想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诚挚热情，甚至带着些山野少女天真的雀跃：“恩公！前面不远就是我家的小药庐！请务必随我回去，喝碗粗茶歇歇脚，也让小女子和爹爹好好谢谢恩公大恩！求恩公莫要推辞！”
“邀请……去她家？”龙英雄面具后的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那张强行挤出的笑脸落入他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刺痛，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清晰透出的惊惧更是让他无地自容。他清晰地察觉到少女后退后那捂住口鼻的细小动作，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捅进他本就溃烂的羞耻心口。她身上那种似有若无的、山泉洗刷后的清新体味混合着泥土草木的天然气息，与自己周身蒸腾弥散的、如同矿脉深处最污浊暗角腐败百年的恶臭混杂着血腥味的特殊体息，在咫尺距离形成残酷到令人窒息的对比。刚才那一瞬的邪念，此刻想起简首比矿洞里所有施加给他的刑罚加起来还要让他羞愤欲死！
他看着少女苍白脸上近乎虔诚的“恳请”，拒绝的话语在嘴边滚了滚，最终却变成一个极其艰难、又像自暴自弃又像是赎罪般的重重点头：“……好。我…我送你回去……” 声音低哑，如同风干裂开的树皮。他也担心会有其它凶猛之物循着血腥气寻来，若眼前少女再遭不测，那他与玄天宗的看守便毫无区别！
蒲芷蘅心中悄然松了口气，至少暂时…安全了？她转身带路，步履因力竭和后怕还有些虚浮。龙英雄则如同一个沉重的影子，刻意落后她足有五六步远。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别扭，身体微微弓着，仿佛要将那股如影随形的恶息尽力收拢在身前三尺之内，不愿再有分毫去侵扰前方那个刚刚受到巨大惊吓的纤细背影。风穿过林间，却将那浓烈到让他自己都作呕的臭味，时而吹散，时而又固执地、如附骨之蛆般追缠上来，死死粘连着他的灵魂标记。
“小女子蒲芷蘅…” 清脆的声音在沉滞紧绷的空气中响起，少女努力想打破这令人不安的寂静。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快，“前面就是落泉村了，我和爹爹住在村东头靠着小药谷的地方……” 她絮絮叨叨地介绍着村落位置、附近山林的称呼、甚至天气、山里偶尔遇到的古怪山鸟……话题琐碎而散漫。
龙英雄沉默地走着，蒲芷蘅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重油腻的水帘飘来。他偶尔发出含混的“嗯”、“哦”或点头，便是唯一回应。浓重的耻辱感和疲惫如同无形的泥淖包裹着他，每踏出一步都需耗费极大的心力去对抗那来自身体深处不断散发的恶气与内心的无尽谴责。林间小径在二人身后无声延伸。少女的话语声如同抛入死水潭的石子，除开空洞的回响，便只剩下更深沉的沉寂。唯有龙英雄极力压缩、却始终无法彻底隔绝的、那股矿尘恶瘴混合血腥气味的独特体息，在两人相隔数步的沉默空气中无声地弥漫、撕扯。
一个多时辰的徒步跋涉，日头己然西斜，将村落土坯房和零星散布的农舍笼罩在温暖昏黄的光晕里。越过一片半人高的碎石矮坡，一座小小院落映入眼帘。院内极为热闹却整洁有序，十几个一人多高的竹子或木头架子排列整齐，上面铺满了形色各异的草药：叶片肥厚油绿的、形如细草状若松针的、花瓣艳丽却干瘪蜷缩的、根须虬结布满泥土的……空气中蒸腾弥漫着的、极为浓郁复杂的草药气息仿佛交织成一张厚重而带有奇异疗效的网，上百种味道在这里碰撞、融合、沉淀，有苦涩清冽，有辛辣刺鼻，有淡雅微甘……
蒲芷蘅的脚步明显轻快许多，她几乎是扑向篱笆门，声音带着某种劫后余生的颤抖与重归安全的放松，用力喊道：“爹！爹爹！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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