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公交站台还浸在一片潮湿里,路灯的光透过玻璃棚,在积水的瓷砖上投下道破碎的光斑,像块摔裂的镜子。陆琛跪在地上,手指深深抠进柏油马路的缝隙里,指甲缝里塞满了湿泥和细小的石子,掌心被那半片干樱花硌出道红痕,渗着细密的血珠。
17路公交的尾灯早己消失在街角,像颗被雨水浇灭的星火。可陆琛的目光还死死锁着那个方向,瞳孔里的红血丝在路灯下像蛛网般蔓延,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头被打断腿的困兽。
“凌凌……”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马路呢喃,声音被晚风撕得粉碎。膝盖撞在马路牙子上的地方传来阵阵钝痛,隔着湿透的牛仔裤,能感觉到皮肤己经肿了起来,形成块滚烫的淤青——像江凌以前总爱涂的珊瑚红指甲油,只是这抹红里裹着化不开的疼。
林溪举着伞站在他身后,校服裙下摆还在滴水,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掉在泥里的兔子玩偶。玩偶的蓝布新耳朵被泥水染成了深褐色,断耳的位置耷拉着,像在无声地哭泣。她看着陆琛颤抖的背影,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酸得发涨。
“起来吧,”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地上凉,会生病的。”
陆琛没有回头,只是猛地将手背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林溪看见他指节上沾着的泥点蹭在脸上,和额头未干的血迹混在一起,像幅被揉皱的画。他的肩膀还在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杂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动。
“她戴着你的耳环,”陆琛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那个珍珠耳环,你说过要戴到我们结婚的。”
林溪的脚步顿住了。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兔子玩偶,绒毛里还卡着点樱花碎,是早上陆琛攥得太用力蹭下来的。她想起江凌的首饰盒,那个孤零零躺在丝绒衬里上的珍珠耳环,表面有道细微的划痕——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留下的纪念,陆琛总说那道痕像颗没长大的星星。
“也许……也许是她捡到的。”林溪蹲下身,试图把伞往他头顶挪了挪,“事故现场那么乱,说不定……”
“别碰我!”
陆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侧身躲开她的手。他的动作太急,膝盖再次撞在马路牙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滚下豆大的冷汗。
林溪的手僵在半空,伞骨“咔嗒”一声撞到了站牌,伞面歪向一边,晚风卷着残余的雨丝扑在她脸上,凉得像冰。她看着陆琛眼里的戾气,像淬了毒的冰锥,吓得往后缩了缩,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站牌——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柱上,还留着江凌刻名字时划过的浅痕。
“嘶——”
手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林溪低头看,只见三道血痕从虎口蔓延到指尖,是被站牌上的铁锈划破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滴落在陆琛的白球鞋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像朵骤然绽放又瞬间枯萎的花。
她下意识地想去捂伤口,却听见陆琛发出一声更凶的低吼:“别碰!这是她的位置!”
林溪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后退时,脚尖不小心踩到了站台边缘的一块瓷砖——那里的颜色比别处略浅,边缘处有圈淡淡的磨损痕迹,是江凌以前总站的地方。她总爱背靠着玻璃棚,踮着脚看公交驶来的方向,久而久之,就在瓷砖上留下了这样一道印记。
“对……对不起。”林溪慌忙收回脚,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血还在流,滴在潮湿的瓷砖上,形成条细细的红线,缓缓流向那块浅色的瓷砖,却在边缘处停住了,像被无形的墙挡住。
陆琛的目光落在那道血线上,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想起事故那天,江凌的血也是这样,从站台边缘流下来,在瓷砖上积成小小的一滩,后来被雨水冲成道蜿蜒的河,像条没有尽头的红丝带。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里陆琛佝偻的背影。她知道他不是在说她,他是在跟自己心里的魔鬼较劲,可那句“滚”还是像根针,扎得她眼眶发酸。
“我给你带了药。”林溪从书包里掏出个小药盒,里面装着碘伏和创可贴——是她总随身携带的,因为爸爸开货车经常磕伤,妈妈就让她备着。她把药盒放在离陆琛不远的地上,声音低得像耳语,“记得擦一下,会发炎的。”
陆琛没有动,像尊生了根的石像。他的目光依旧锁着公交消失的方向,手指在柏油路上抠得更深了,仿佛要在这路上挖出个洞,找到那个穿红裙的女人,找到那对珍珠耳环的真相。
林溪看着他脚边那滩未干的呕吐物,酸水混着没消化的柠檬糖渣,被雨水冲成道浅浅的痕迹,散发出股刺鼻的酸腐味——像她刚才被拒绝时心里的味道。她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纸巾,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那滩污渍擦掉,动作轻得像在清理易碎的玻璃。
纸巾吸饱了脏水,变得沉甸甸的,透过薄薄的纸层,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正一点点被吸走。林溪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陆琛的白球鞋,鞋尖上那几滴血珠己经干了,变成暗褐色,像溅上去的墨点——她突然想起江凌的帆布鞋,总是干干净净的,鞋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鞋跟处贴着块卡通创可贴,说是“防磨脚神器”。
“她不会回来了。”林溪把脏纸巾扔进垃圾桶,声音里带着种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那个女人不是她,耳环……可能只是巧合。”
陆琛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要滴出血来。他死死盯着林溪,嘴角勾起抹嘲讽的笑,那笑容里裹着碎玻璃似的尖刺:“你懂什么?那道划痕……只有我和她知道的划痕……”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却因为膝盖的剧痛再次踉跄了一下。林溪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他,指尖刚要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狠狠甩开——
“别碰我!”他嘶吼着,眼睛里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你以为你是谁?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林溪被他甩得后退了几步,后背重重撞在站牌上,又是一阵尖锐的疼。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刚才被划伤的地方血涌得更凶了,滴落在校服的袖口上,晕开朵小小的血花,和磨出的毛边纠缠在一起,像朵开错季节的花。
“我只是……”她想解释,声音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了。
陆琛却己经转过身,重新跌坐在那块浅色的瓷砖上——江凌常站的位置。他蜷缩着身体,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晚风掀起他湿透的衣角,露出腰侧道浅浅的疤痕——是去年夏天帮江凌抢回被偷的包时,被小偷用刀划的,江凌当时哭了很久,说“以后我保护你”。
林溪看着他颤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无力。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陆琛己经被自己的执念困住了,像只钻进牛角尖的困兽,谁也拉不回来。她默默地走到便利店,拿了包新的纸巾和一瓶矿泉水,又回到站台。
这一次,她没有靠近陆琛,只是把东西放在离他不远的长椅上,然后蹲下身,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碘伏涂在伤口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林溪咬着唇,没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缠着纸巾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妈妈以前总在阳台等爸爸,”她对着空站台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爸爸是货车司机,经常跑长途,妈妈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阳台,看着楼下的路,等到灯都灭了也不肯回屋。”
陆琛的肩膀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有次爸爸出了点小事故,蹭破了点皮,妈妈抱着他哭了一整夜,”林溪的声音越来越低,指尖缠着创可贴的动作有些笨拙,“可第二天早上,她还是给爸爸做了早饭,说‘路还要走,饭总要吃’。”
晚风卷着几片落叶从街角跑过,打着旋儿撞在玻璃棚上,发出沙沙的响。陆琛的呜咽声渐渐停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像台老旧的风箱在抽拉。林溪看见他的手指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块浅色瓷砖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她以前总站在这里,”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背靠着玻璃,说这样能第一时间看见我从公交上下来。”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那块被磨得发亮的瓷砖,突然明白陆琛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这不是普通的位置,这是江凌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道印记,是他执念的最后一根支柱。
“下雨的时候,她会把伞往这边斜一点,”陆琛的指尖在瓷砖上轻轻滑动,像是在描摹一个看不见的身影,“说怕我下车时踩进水坑,鞋会湿。”
他的声音里带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可那温柔里裹着的疼,却像根针,轻轻扎在林溪的心上。她想起自己放在长椅上的创可贴,突然觉得那点关心在这样深沉的思念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公交站台的报站器又发出一阵电流杂音,滋滋啦啦的,像在模仿谁的哭声。陆琛猛地抬起头,眼里的光在夜色里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公交驶来的方向——可那里只有空荡荡的马路,和远处偶尔驶过的汽车灯光,像双窥探的眼睛。
“她不会来了。”林溪轻声说,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陆琛没有反驳,只是重新低下头,把脸埋得更深了。林溪看见他的手指抠进瓷砖的缝隙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块浅色的瓷砖上,渐渐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是他的眼泪,正悄无声息地落在江凌曾经站过的地方。
便利店的钟敲了十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溪站起身,拍了拍校服上的灰尘,最后看了眼蜷缩在那里的陆琛——他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守着一块冰冷的瓷砖,守着一个早己破碎的梦。
“我回去了。”她对着他的背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东西在长椅上,记得擦药。”
陆琛没有回应,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像尊生了根的石像。
林溪转身走出公交站台,帆布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走到街角回头望,看见陆琛还坐在那块浅色的瓷砖上,路灯的光勾勒出他孤独的剪影,像幅被雨水打湿的素描。长椅上空空的,那包创可贴和矿泉水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个被遗忘的承诺。
晚风里突然飘来股淡淡的樱花香,林溪抬头看,发现站台旁边的老樱花树不知何时落了几朵晚樱,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陆琛的肩头,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她突然想起陆琛给兔子玩偶缝耳朵时的样子,想起他数着自己后背起伏次数时的专注,想起他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那些被他藏起来的疼,像这晚樱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时光里,却从未真正消失。
林溪的口袋里,那包被陆琛扔掉的润喉糖还在,塑料包装硌着大腿,像块小小的烙铁。她摸了摸那包糖,突然觉得,或许有些执念,就像这润喉糖的弧度,注定要划过一道孤独的弧线,却永远落不到想去的地方。
可她还是想再试试。
就像陆琛会反复刻着江凌的名字,她也想反复告诉他,雨会停,伤口会好,就算走不出执念的牢笼,也该给自己留条透气的缝。
林溪加快脚步往家走,书包里的药盒硌着后背,像块小小的希望。她决定明天早上再来,带份热乎的葱花面,放在长椅上——不是江凌常站的位置,只是离他近一点的地方,像颗小心翼翼递过去的星子,不求照亮他的世界,只求能让他知道,有人在惦记着他。
公交站台的灯光在身后渐渐远去,陆琛的身影还蜷缩在那块浅色的瓷砖上,像枚被遗忘在时光里的邮票。晚樱还在不停地落,花瓣飘在他的肩头,落在他脚边的瓷砖上,像场温柔的雪,覆盖了血痕,覆盖了泥渍,却盖不住那道刻在骨子里的思念。
17路公交的末班车缓缓驶过站台,空车灯在夜色里亮着,像只孤独的眼睛。司机透过车窗看了眼那个蜷缩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踩下了油门。公交车驶离的瞬间,陆琛终于抬起头,看着远去的车灯,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咽,像只失去方向的狼,在空旷的夜里,守着最后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
那块浅色的瓷砖上,他的眼泪和飘落的樱花混在一起,像滴进时光里的墨,晕开了一片无声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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