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雨是闷出来的。
乌云在头顶积压了整整三个小时，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便利店的冷柜发出嗡鸣，林溪蹲在货架后清点库存，指尖划过一排排柠檬味的苏打水——是那个男人昨天买走三瓶的牌子。玻璃门被风撞得哐当响，她抬头看了眼挂钟，下午西点十七分，正是17路公交的高峰时段。
突然响起的雷声把她吓了一跳，指尖的扫码枪“啪”地掉在纸箱上。豆大的雨点紧跟着砸下来，密集地打在便利店的玻璃幕墙上，瞬间模糊了窗外的视线。林溪起身去关玻璃门，刚握住冰凉的门把手，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站台。
陆琛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他背对着便利店，站在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下，右手攥着什么东西贴在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雨幕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林溪的手指在门把手上顿了顿。店长昨天还在说，这个男人怕是有点不正常，让她尽量躲着点。可她忘不了凌晨报站器发疯时，他牙齿打颤的声音，像在咬碎什么硬东西，也忘不了他手背上那道新鲜的划痕，血珠渗出来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林溪！货架第三排的矿泉水补一下！”店长在收银台后面喊，手里的计算器噼啪响。
“来了！”林溪应着，转身去仓库搬箱子。纸箱很重，她抱起来时踉跄了一下，书包从肩上滑下来，撞在货架腿上。书包上的星星挂件晃了晃，粉蓝色的塑料星星在惨白的灯光下闪了闪，那是她用半个月零花钱买的，当时觉得和校服很配。
她把书包往货架深处推了推，继续埋头整理矿泉水。冰凉的瓶身在掌心沁出潮气，她数到第十七瓶时，玻璃门又被风撞开，夹着股潮湿的寒气涌进来。这次她没起身，只是抬头朝门口瞥了一眼——陆琛居然走进来了。
他站在门口的换鞋垫上，雨水顺着连帽衫的下摆往下滴，在脚垫上积出小小的水洼。他似乎没打算买东西，只是微微侧着身，目光越过货架，落在窗外的17路站台上，像尊被雨水浇透的石像。便利店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脚边投下圈模糊的光晕，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影。
林溪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货架，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动。他的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依旧攥着什么贴在胸口，指缝里露出点暗红色的布料，像是块围巾的边角。
“要点什么？”收银台的阿姨抬头问，声音里带着例行公事的倦怠。
陆琛没回应。他的视线突然被什么吸引，猛地朝林溪这边转过来。林溪下意识地往货架后缩了缩，后背撞在堆叠的纸箱上，发出“咚”的闷响。她的书包从货架后滑出来，刚好落在他脚边，书包带散开，那个粉蓝色的星星挂件晃到了他眼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琛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中般猛地眯起眼。他的呼吸瞬间停滞，肩膀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绷紧，连指节都在微微颤抖。那个星星挂件在他眼前轻轻摇晃，塑料的棱角反射出冷光，像把淬了冰的小刀，精准地刺中了他最脆弱的神经。
江凌的钥匙扣就是这个样子的。
粉蓝色的塑料星星，边角被磨得有些圆润，是他们恋爱三周年时，他在夜市套圈赢来的。她当时跳起来抢过去，挂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说“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要戴一辈子”。他总笑她幼稚，却在每次吵架后，偷偷把那个星星擦得锃亮。
最后一次见它，是在事故现场的柏油路上。
警戒线外的风卷着血腥味，他趴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交警用镊子夹起那些碎掉的塑料片。星星被碾成了好几块，其中一块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像朵被踩烂的花。他当时发了疯似的想冲过去，被两个警察死死按住，指甲抠进对方的胳膊，留下五道弯月形的血痕。
“先生？您要点什么？”收银台的阿姨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多了点不耐烦。
陆琛的手指突然抽紧，婚戒深深硌进掌心的肉里，带来尖锐的痛感。他像是突然从窒息中挣脱，猛地转身想避开那个星星挂件，动作却因为急切而失了分寸，肩膀重重撞在旁边的货架上。
“哗啦——”
货架顶层的矿泉水失去平衡，接二连三地砸下来。瓶身撞击的脆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浑浊的水流满地都是，像条蜿蜒的小溪。其中一瓶擦着林溪的耳边飞过，重重撞在冷柜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校服领口。
林溪吓得僵在原地，书包上的星星挂件还在晃，撞在湿漉漉的瓶身上，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她看着陆琛，他也在看她，帽檐下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惶和痛苦，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咬出一道苍白的印子。
“你这人怎么回事！”店长拿着拖把冲过来，看到满地狼藉，脸瞬间涨得通红，“买不起就别碰！打碎了不要钱啊？”
陆琛没理会店长的指责。他的目光越过满地的狼藉，落在林溪的书包上，准确地说，是落在那个星星挂件上。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右手从胸口抽出来，摊开的掌心里躺着半块塑料碎片——是江凌那个星星钥匙扣剩下的残骸，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显然是被反复过。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也终于知道他一首攥在手里的是什么。她下意识地把书包往身后藏，手指却不小心勾到了挂件的绳子，星星晃得更厉害了，像在跳一支笨拙的舞。
“对不起。”陆琛的声音从帽檐下钻出来，闷得像被捂住的哭腔。他弯腰去捡地上的矿泉水瓶，那个每天在公交站台等车的男人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那个每天在公交站台等车的男人最新章节随便看！手指碰到湿滑的瓶身，又猛地缩回来，像是被烫到。林溪这才发现，他的右手手背上缠着块纱布，纱布边缘渗出点暗红色的血渍，和昨天那道划痕的位置刚好吻合。
“别碰！”林溪脱口而出，抢在他前面蹲下身，“我来捡就好。”
她的手指刚碰到一个矿泉水瓶，就瞥见他耳后有道新的划痕。伤口不长，却很深，结痂的血渍混着雨水，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道狰狞的红线。那位置很奇怪，不像是摔倒能蹭到的地方，倒像是……撞在什么坚硬的物体上留下的。
林溪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凌晨的站台，他追着空驶的17路公交跑，雨幕里没看清路，额头重重磕在铁柱上。当时她隔着卷闸门，只听见沉闷的撞击声，没看清他伤在了哪里。
原来在这里。
“你耳后……”林溪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话到嘴边变成了，“有创可贴吗？”
陆琛的动作顿住了。他侧过头，帽檐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茫然的诧异，像是没料到她会关心这个。便利店的暖光从上方照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林溪第一次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像蔓延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在眼白上。
“不用。”他移开视线，继续捡瓶子，动作却慢了很多，像是在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店长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抱怨，说这一货架的水至少损失了五十块，又说要调监控报警。林溪一边加快速度捡瓶子，一边跟店长解释：“阿姨算了吧，他也不是故意的，我来赔这个钱。”
“你赔？你一个小时才八块钱，赔得起吗？”店长瞪了她一眼，又转向陆琛，“我说你这人，撞了东西好歹给个说法吧？装哑巴呢？”
陆琛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张一百块放在收银台上，没等找零就转身往外走。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走到门口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着冲出便利店，一头扎进雨幕里。
林溪追到门口时，只看到他的背影。他没回公交站台，而是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肩膀微微佝偻着，连帽衫的帽子被风吹掉，露出耳后那道醒目的划痕。雨水打在他的头发上，顺着发梢滴落在衣领里，他却浑然不觉，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
“真是个怪人。”店长把一百块钱塞进抽屉，嘟囔着拖地，“溪溪你以后离他远点，免得惹祸上身。”
林溪没说话。她看着陆琛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书包上的星星挂件。塑料星星被雨水洗得发亮，却突然变得刺眼起来。她解下挂件，塞进校服口袋里，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不舒服。
她走到货架后，继续整理剩下的矿泉水。纸箱上还留着刚才撞出的凹痕，像个委屈的表情。窗外的雨还在下，17路公交进站的提示音混着雨声飘进来，林溪抬头看向站台，玻璃棚下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得乱晃的广告牌。
那个位置，他每天都站在那里。
林溪突然想起他耳后的划痕，想起他手背上渗血的纱布，想起他掌心里那半块星星碎片。那些伤口像拼图，一点点拼凑出他的生活——活在过去的牢笼里，被回忆反复切割，却连包扎伤口的力气都没有。
“还愣着干什么？补货啊！”店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溪应了一声，抱起一箱矿泉水往货架走。经过收银台时，她瞥见陆琛落下的钱包，黑色的皮质钱包躺在角落，拉链没拉严，露出张照片的一角。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来打开——
照片上是他和一个女孩在17路站台的合照。女孩踮着脚抢他手里的棉花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背景里17路公交正缓缓进站。女孩的帆布包上，挂着个粉蓝色的星星挂件，在阳光下闪着光，和她刚才解下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认出照片上的女孩，就是他屏保里的那个，举着樱花笑的那个，也是……他刻在站台墙上的那个名字的主人——江凌。
钱包里还有张折叠的便利贴，上面是女孩清秀的字迹：“阿琛，钥匙扣要是掉了，就看看天上的星星，我在那里看着你呢。”
林溪的指尖开始发抖。她小心翼翼地把钱包合上，放回原位，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窗外的雨小了些，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块明亮的光斑，像块融化的金子。
17路公交进站了，车门打开又关上，载着满车的乘客驶向下一站。林溪看着公交车消失在街角，突然想起陆琛刚才踉跄的背影，想起他耳后那道狰狞的划痕。
他大概是真的很疼吧。
不止是身上的伤，还有心里的。
林溪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星星挂件，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它重新挂回书包上。塑料星星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说什么悄悄话。她不知道明天再见到他时，该说些什么，或者该不该说些什么。
但她知道，那个每天在公交站台等车的男人，不是怪人。
他只是太想念一个人了，想念到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座站台，日复一日地等在原地，任凭风吹雨打，不肯挪动半步。而那个粉蓝色的星星，是系在他和过去之间的线，一扯就疼，却又舍不得剪断。
便利店的钟敲了五下，林溪拿起书包准备下班。经过门口时，她又看了眼那个空荡荡的公交站台。玻璃棚下的长椅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黑色的钱包，在夕阳的余晖里，安静地躺着，像在等待主人回来。
林溪走过去，捡起钱包揣进怀里。她决定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把钱包还给她。或许，还可以带个创可贴。
雨彻底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天边挂着道淡淡的彩虹，像座脆弱的桥，一头连着站台，一头消失在云层里。林溪背着书包往前走，书包上的星星挂件晃啊晃，像在替某个无法开口的人，说着未完的思念。
(http://www.220book.com/book/T26X/)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