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
连续数日的暴雨终于停歇，厚重的乌云却并未散去，低低地压着黑石镇，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潮湿冰冷，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破庙门口，凌渊静静站立。
他穿着昨夜那身沾染血污、又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发硬的破烂衣衫，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形瘦削单薄。那枚漆黑的敛息木牌被他贴身戴着，冰冷的气息如同第二层皮肤，将周身大部分外溢的死气强行锁住。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在病痛中挣扎多年、虚弱不堪、随时可能倒下的少年，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冰冷，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与这孱弱的外表格格不入。
殷九幽拄着他那油亮的阴沉木拐杖，站在凌渊身侧几步远的地方。他依旧裹着那身破烂蓑衣，戴着破斗笠，佝偻着背，跛着脚，浑浊的目光扫过凌渊，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记住…收敛…心神…压制…死气…若在镇中暴露…引来麻烦…老夫…可不会…替你收尸…”
冰冷的警告，不带丝毫感情。
凌渊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离开万尸绝煞地的范围，身体内部立刻传来强烈的不适感。如同离水的鱼，一种无形的“干涸”和“窒息”感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体内那缕冰冷的噬灵力变得躁动不安，经脉中流转的精纯死气仿佛失去了源头，开始变得滞涩、沉重，隐隐有反噬的迹象。生机被冻结的状态似乎也在松动，带来一种更加深沉的疲惫和虚弱。他必须时刻运转《九劫噬道经》的一丝基础法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微妙的平衡，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走。”殷九幽不再多言，拄着拐杖，跛着脚，率先朝着黑石镇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看似蹒跚缓慢，却异常平稳，与周围的环境有种诡异的协调感。
凌渊迈步跟上。每一步踏在湿冷的泥土路上，都感觉脚下的“根”被强行拔除一分，体内的不适感便加重一分。他强行压制着身体的异样，努力模仿着一个久病虚弱者的姿态，步履沉重而缓慢，眼神低垂，避免与任何可能出现的路人视线接触。
进入黑石镇。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低矮土坯房屋，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但与以往的热闹喧嚣不同，今日的镇子显得格外冷清。或许是大雨初歇，或许是天气压抑，街上的行人不多，且大多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和疲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腥气。
凌渊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那副病恹恹、仿佛随时会断气的样子，在镇民眼中并不稀奇。只有几个曾经在镇子边缘见过他的闲汉，远远看到他跟在那个同样不起眼的老乞丐身后时，脸上露出了厌恶和避之不及的神色，低声咒骂着“灾星”、“瘟神”，匆匆躲开。
“哼…”殷九幽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哼，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躲闪的镇民，带着一丝不屑。
凌渊对此置若罔闻。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对抗体内的不适和维持表面的伪装上。越往镇子中心走，属于“生”的喧嚣气息越浓，对他这具“噬灵死体”雏形的排斥感就越强。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滚烫油锅的寒冰，正在被周围的环境缓慢而痛苦地“融化”、“灼烧”。冰冷死气与外界生气产生的无形冲突，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
终于，两人穿过几条狭窄的巷道，来到了镇东。
一座相对齐整的青砖院落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济世堂”。这里便是黑石镇最大的药铺，也是李济仁老医师坐堂的地方。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凌渊冰冷的瞳孔骤然收缩！
济世堂大门紧闭，门口的石阶上散落着几片被踩烂的草药叶子，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被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血腥味所覆盖！那血腥味极其新鲜，浓烈得令人作呕！
出事了！
凌渊的心猛地一沉。殷九幽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异色，但随即被更深的阴冷所取代。
“嗬…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殷九幽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和愠怒。他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股无形的阴冷气息如同微风般拂过，济世堂那扇紧闭的大门内部，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门栓应声而断。
吱呀——
大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的味道，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凌渊跟在殷九幽身后，踏入药铺。
药铺大堂内，一片狼藉！
原本摆放整齐的药柜被暴力地拉开，各种草药散落一地，混合着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桌椅翻倒，药碾破碎。地面上，一道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如同扭曲的毒蛇，从大堂中央一首延伸到通往内堂的布帘之后。
死寂！
整个药铺内，除了浓郁的血腥气和死寂，听不到任何声音！
殷九幽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地上的血迹和狼藉，最后定格在内堂的布帘上。他拄着拐杖，跛着脚，一步步朝着内堂走去，拐杖点在沾染血迹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粘腻的“笃…笃…”声。
凌渊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血迹上，体内的死气在浓郁血腥的刺激下，隐隐有些躁动。他强行压制着，幽深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掀开布帘。
内堂的景象，让凌渊的心跳都停滞了一瞬！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的老者，仰面倒在血泊之中！正是李济仁！
他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喉咙处被利器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鲜血染红了他大半身衣衫和身下的地面。他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左手却死死地攥着胸前衣襟，仿佛在临死前想要抓住什么。
在老者尸体不远处的地上，散落着几枚沾血的铜钱和一个被打翻的药罐。而在尸体正对着的墙壁下方，一个半人高的药柜被挪开，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个被强行破开的暗格！暗格内部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些木屑和灰尘。
东西…被拿走了！
殷九幽要找的那个“小玩意儿”，不见了！
“嗬嗬…嗬嗬嗬…”殷九幽看着地上的尸体和空荡荡的暗格，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低沉、压抑、却充满了暴戾与杀意的笑声！那笑声如同夜枭啼哭，令人毛骨悚然！他周身那股原本收敛的死寂气息骤然爆发，如同寒冬降临，瞬间充斥了整个内堂！空气仿佛都被冻结！
“好…很好…”殷九幽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冰冷，“…敢动…老夫的东西…还杀了…老夫的…寄主…真是…好胆！”
他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凌渊！
那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审视！仿佛在质问：是你？还是你勾结了别人？！
凌渊迎着那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身体内部的死气在巨大的压力下几乎要失控反噬！他强行稳住心神，幽深的眼眸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他缓缓摇头，声音嘶哑而平稳：
“不是我。我刚到。”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迹和尸体的伤口，又看向那个被破开的暗格。
“伤口…很深…一刀毙命…出手…狠辣…果断…”凌渊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暗格…是被暴力破开…手法…粗糙…急切…不像…有备而来…更像是…临时起意…或者…被人…捷足先登后…仓促行事…”
他在撇清自己的同时，也在试图转移殷九幽的怒火，将怀疑引向可能的第三方——那个真正拿走东西并杀了李济仁的人！
殷九幽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凌渊，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那股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压得凌渊几乎喘不过气。体内的死气在剧烈冲突，经脉如同被无数冰针穿刺，嘴角一丝暗红色的血迹缓缓渗出。
就在凌渊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时，殷九幽身上的威压骤然一收！但那浑浊眼中的戾气却丝毫未减！
“哼…”他冷哼一声，枯瘦的手指指向地上李济仁的尸体，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找！…给老夫…把那个…小木盒…找出来！…活要见盒…死…也要见尸！…” 他的目光扫过凌渊，“…还有…看看…这老东西身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找？在这刚刚发生凶案、随时可能有人进来的地方？找那个可能己经被凶手带走的木盒？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更是将凌渊置于险地！
但凌渊没有选择。他默默上前，忍着刺鼻的血腥气和体内剧烈的冲突，开始仔细检查李济仁的尸体和周围狼藉的环境。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济世堂内，血腥弥漫，死气森森。一老一少的身影，在狼藉与尸体旁，进行着无声的搜寻。而黑石镇的平静，己然被这浓烈的血腥彻底打破。风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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