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站在东海化工厂办公楼前的梧桐树下,又拽了拽身上的的确良衬衫。这料子是托人从上海捎来的,板正得有点扎皮肤,不过七月天儿热,穿这个倒也透气。他抬头瞅了眼这座刷着米黄色涂料的西层楼,窗玻璃被太阳晒得反光,亮得晃眼,跟块捂得严严实实的铁板似的。
寻建祥的摩托车就停在路边,车把上挂着的黑人造革包被晒得滚烫。包里装着杨巡熬了三个通宵弄出来的东西——一份用方格稿纸工工整整抄的《关于解决DCS系统核心模块采购困境的可行性分析》,封皮是他特意去印刷厂做的牛皮纸封面,烫金的标题在太阳底下闪着光,看着廉价却挺扎眼。
“杨哥,真不用我跟你上去?”寻建祥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喉结动了动,“听说这宋厂长是个书呆子,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主儿。”
杨巡扯了扯领口,衬衫后背己经湿了一大片:“你在这儿等着。记住,不管里面出来谁问,就说我是扬子街电器市场的,跟宋厂长约好的。”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红塔山塞给寻建祥,“实在闲得慌,去传达室跟老头唠唠,别让人把车拖走了。”
办公楼的旋转门带着股铁锈味儿,转一圈就“嘎吱”响一声,听着牙碜。杨巡刚迈进去,就被传达室的老头拦住了。老头戴着老花镜,镜片厚得跟瓶底似的,把杨巡上上下下打量了三遍,最后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牛皮纸包上。
“找谁啊?”老头的声音跟砂纸磨铁板似的。
“找宋运辉厂长。”杨巡双手递过去一张烫金名片,是他特意定做的,上面印着“扬子街电器市场总经理”,头衔比实际摊子大了三倍还多,“之前打过电话约好的。”
老头接过名片,对着光看了半天,又从抽屉里翻了半天,才找到登记本,眯着眼一行行瞅。杨巡趁机打量大厅,墙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墨迹还挺新,旁边宣传栏里贴着东海厂的规划图,红箭头首指着厂区西北侧的空地——他记得那儿将来是二期工程,也是宋运辉力排众议要上的新项目。
“宋厂长在开班子会。”老头把名片推回来,笔尖在本子上敲了敲,“你预约的是下午三点,现在才一点。”
杨巡早料到会这样。他昨天打电话时故意把时间说晚了两小时,就是算准了宋运辉这种人开会从来没准点。他笑着把名片又推过去,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老师傅,您看能不能通融下?我这事儿急,关系到厂里的进口设备调试。耽误了工期,咱们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是不?”
这话像是戳中了老头的软肋。他眼皮跳了跳,重新拿起名片对着光看,突然压低声音:“你是做电器的?知道DCS系统不?”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笑得更热乎:“略懂一点。厂里是不是遇到难题了?”
老头往楼梯口瞟了眼,声音压得更低:“上礼拜就该到货的模块,到现在还卡在海关。宋厂长这礼拜没睡过囫囵觉,刚才开会还拍了桌子。”他顿了顿,突然把名片塞进抽屉,“三楼左转第三个办公室,进去别说我通融的。”
杨巡道了谢,脚步轻快地踏上水泥楼梯。台阶被磨得发亮,走一步就听见“噔”一声回声。走到二楼时,他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争吵声,其中一个尖嗓子跟炸雷似的,隔着门板都能听出火儿:“总不能让日本人牵着鼻子走!加价三成?他们怎么不去抢!”
是虞山卿的声音。杨巡放慢脚步,听见宋运辉的声音紧随其后, calm得像结了冰的河面:“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日本方面说了,模块是定制款,全世界只有三家工厂能生产。要么接受加价,要么等三个月后的期货。”
“三个月?设备调试拖不起!”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市里下的死命令,国庆节前必须投产!”
杨巡抬手敲了敲门,指尖的汗在漆面上留下印子。门内的争吵声一下子停了,过了好一会儿,宋运辉的声音才传出来:“进。”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七八个穿蓝色工装的人围坐在长桌旁,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宋运辉坐在主位,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鼓着的青筋。他抬头看向杨巡,眼神里的疲惫还没褪干净,就被警惕取代了:“你是?”
“扬子街电器市场,杨巡。”他把牛皮纸包放在桌上,指尖在封面上顿了顿,“听说厂里在找DCS系统的FI模块?”
长桌旁的人都愣了。虞山卿先反应过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杨经理?我们在开技术会议,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杨巡没理他,径首看向宋运辉:“宋厂长,我知道你们要的是横河电机的A/D转换模块——型号ADM-801。作者“大圣湖畔钓鱼翁”推荐阅读《大江大河:杨巡的时代》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从包里抽出第一份文件,是打印的海关报关单复印件,边角还沾着咖啡渍,“这是上礼拜被扣在上海港的那批货,因为缺少原产地证明滞报了。”
宋运辉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这个型号是三天前才确认的,厂里的采购科也就三个人知道。他示意杨巡继续说,手指却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横河电机在新加坡有个代工厂,同样的模块,价格比日本本土低一成。”杨巡又抽出一份文件,是他托外贸公司的朋友做的假报价单,上面的公章红得刺眼,“从新加坡走香港转运,清关用进料加工的名义,能省掉增值税。我算过,加上运费和中介费,总成本比日本人的加价方案低三成,到货时间最多十天。”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吊扇转的“嗡嗡”声。虞山卿突然笑出声:“杨经理消息倒是灵通。就是不知道,这新加坡的货,跟咱们要的型号对不对得上?”
“参数我核对过。”杨巡从包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是块巴掌大的电路板,边缘还粘着焊锡,“这是我托人从香港带的样品,接口和芯片型号都和设计图一致。宋厂长要是信得过,可以让技术科测测。”
宋运辉没接电路板,只是盯着杨巡的眼睛:“你想要什么?”
“长期合作。”杨巡迎着他的目光,掌心的汗浸湿了裤缝,“东海厂的电器配件采购,给我们市场一个机会。价格、售后,我保证比任何一家都到位。”
虞山卿刚要说话,被宋运辉抬手制止了。他拿起那份新加坡报价单,手指在数字上慢慢划着,突然抬头问:“你怎么确保十天能到货?”
“明天我就飞广州。”杨巡说得飞快,像是怕被打断,“香港那边有朋友能搞定提货,清关用我们市场的出口额度。只要厂里今天能确认,我今晚就订机票。”
宋运辉沉默了片刻,突然把报价单推给旁边的技术科长:“带回去核对参数。”又转向采购科长,“查新加坡代工厂的资质。”最后他看向杨巡,眼神里的警惕淡了些,“如果你的方案可行,采购的事可以谈。但要是出了岔子——”
“我杨巡在扬子街摆了五年摊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人做事,讲究个实在。”杨巡笑得坦荡,心里却在打鼓。他知道宋运辉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这种跨国采购要是出了纰漏,足够让他牢底坐穿。
走出办公楼时,热风裹着厂区的煤烟味扑过来,杨巡才觉得心里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可后背的汗早就把衬衫浸透了,能拧出水来。寻建祥骑着摩托车过来,车斗里放着个军用水壶:“成了?”
“差不多。”杨巡灌了半壶凉水,喉结动得厉害,“去火车站,买明天去广州的机票。”
摩托车驶出厂区大门时,杨巡回头望了眼那栋米黄色的办公楼。三楼的窗户开着,宋运辉的身影正对着窗外打电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台。他突然想起前世这个时候,宋运辉为了这批模块在海关蹲了七天,最后还是托了梁思申的关系才搞定,光好处费就花了两万。
“杨哥,想啥呢?”寻建祥猛拧油门,摩托车在土路上颠得厉害。
“想钱。”杨巡迎着风眯起眼,远处的烟囱正呼呼往外冒黑烟,在蓝天上拖出老长一条尾巴,“想咱们以后能赚多少钱。”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宋运辉不是雷东宝,不会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交底。但那块电路板是真的,新加坡的货源也是真的——这些都是他上辈子听梁思申闲聊时记下来的,没想到这辈子竟成了敲开大门的砖头。
摩托车驶过厂区的铁路道口时,正好遇上一列货车经过。车厢上印着“上海制造”的字样,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震得人耳朵疼。杨巡数着车厢节数,突然想起1992年的上海股票认购证。还有三年,足够他把扬子街的摊子铺得更大,足够他攒够第一笔真正的资本。
“建祥,”杨巡拍了拍他的肩膀,风声灌进嘴里,说得有点含糊,“从广州回来,咱们去趟上海。”
寻建祥回头看了他一眼,阳光在他脸上割出硬朗的棱角:“干啥?”
“去看看。”杨巡望着货车消失的方向,嘴角扬起笑,“看看上海滩的风水,能不能让咱们捞上一笔。”
摩托车在土路上扬起黄尘,把东海厂的影子甩在身后。杨巡攥紧了手里的牛皮纸包,里面的方案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扬子街那个倒腾电器的个体户,他敲开的不仅是东海厂的门,更是这个时代最粗的那根血管。
风里突然飘来海水的咸味,咸得像眼泪。杨巡抬头望天,七月的太阳正毒,把他的影子钉在滚烫的地面上,短得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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