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家的村委会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得像口老灶台，呛得人眼睛发酸。雷东宝把搪瓷缸往桌上一顿，“哐当”一声，茶沫子溅到“小雷家集团总公司”的铜牌上，那牌子是去年刚换的，镀金的边角还没被磨掉，闪着虚浮的光。
“我看谁敢说个不字！”他的嗓门比墙上的大喇叭还响，震得屋顶的吊扇都晃悠，“造纸厂、饲料厂必须上！人家邻村都盖起五层楼的办公楼了，咱小雷家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丢不起这人！”
会计老陈缩着脖子，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哼：“东宝书记，账上……账上只剩不到五十万了，建两个厂至少得五百万，这钱……这钱真没法弄啊。”
“钱钱钱，就知道钱！”雷东宝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条凳，木腿“咔嚓”断成两截，“不会去贷？不会去借？当年砖窑厂启动资金还是我跟杨巡那小子借的呢，现在不照样成了摇钱树？”他从抽屉里翻出张皱巴巴的报纸，指着上面的照片，唾沫星子喷了报纸一脸，“看见没？人家温州人搞多元化，一年赚一个亿！咱小雷家凭啥不行？我就不信这个邪！”
旁边的村委委员们没人敢接话，一个个低着头，跟庙里的泥菩萨似的。去年刚建的罐头厂还在亏着本，玻璃厂的烟囱三个月没冒烟了，说是缺原材料，其实是卖不出去堆成了山，耗子都在里面做窝。只有雷东宝还像打了鸡血，天天琢磨着上新项目，说要“打造小雷家的商业帝国”，听得人头皮发麻。
散会后，老陈偷偷给杨巡打了个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杨老板，你劝劝东宝书记吧，再这么折腾下去，小雷家真要被掏空了……我这会计快没法当了，账都做不平了。”
杨巡当时正在广州考察家电产业园，听着老陈絮叨，眉头越皱越紧。他太了解雷东宝了，这人就像头蛮牛，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撞到南墙都不回头。“陈叔，我劝不动他。”杨巡望着窗外的珠江，心里沉甸甸的，“你让他悠着点，别碰那些自己不懂的行当，尤其是……”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尤其是别碰期货、股票那些虚的，那不是他玩的。”
挂了电话，杨巡心里首打鼓。上周去东海厂找宋运辉，对方还特意提了一嘴，说小雷家的玻璃质量不过关，被几家大建筑公司退货了，让他有空劝劝雷东宝，把精力放在提质上，别总想着扩张，步子迈太大容易扯着蛋。
可雷东宝哪听得进去。半个月后，杨巡接到寻建祥的电话，说雷东宝在县城开了家“雷氏娱乐城”，KTV、桑拿房一应俱全，开业那天请了县领导剪彩，排场大得很，放的鞭炮能从街头响到街尾。
“杨哥，你是没见那阵仗，门口摆了八对花篮，全是牡丹！得花多少钱啊。”寻建祥在电话那头啧啧称奇，“雷书记还给每个包间起了名，什么‘华尔街’‘硅谷’，听着就洋气，就是跟咱这小地方有点不搭。”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哪来的钱开娱乐城？砖窑厂的利润撑不起这排场吧？”
“听说把砖窑厂的设备抵押了，还跟信用社贷了三百万，利息高得吓人。”寻建祥的声音压低了些，透着股担忧，“我瞅着悬，县城就那么点人，哪撑得起那么大的场子，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得黄。”
杨巡没再多说，挂了电话就往上海赶。他知道雷东宝的脾气，正面劝肯定没用，得找个由头让他自己撞南墙，不然谁说话都白搭。路过扬子街时，他特意绕进去买了只酱鸭，那是雷东宝最爱吃的，以前一起喝酒的时候，能就着半只鸭喝半斤白酒。
小雷家的变化让杨巡咋舌。村口竖起了两尊石狮子，比县政府门口的还气派；新盖的村委会大楼贴满了白瓷砖，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看着就不像干实事的地方。可往里走，玻璃厂的院子里杂草长得比人高，几个工人蹲在墙根抽烟，见了杨巡连眼皮都懒得抬，没精打采的。
“杨巡？你咋来了？稀客啊。”雷东宝从娱乐城的宝马车上下来，金利来领带打得歪歪扭扭，肚子把衬衫撑得像面鼓，“正好，晚上陪我跟王县长喝两杯，咱娱乐城的生意，还得靠他多关照，县官不如现管嘛。”
杨巡把酱鸭递过去，目光扫过娱乐城闪烁的霓虹灯，那光看着有点晃眼，也有点虚假：“雷书记，我听说你把砖窑厂抵押了？那可是小雷家的根基，不能动啊。”
“根基？我看你是老眼光！跟不上时代了！”雷东宝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现在娱乐城一天流水就上万，顶得上砖窑厂一个月！等我再把造纸厂建起来，咱小雷家就彻底翻身了，比杨巡你那电器店厉害多了，到时候让你羡慕！”
杨巡跟着他进了娱乐城，震耳欲聋的音乐差点把他耳膜震破，吵得人脑仁疼。包厢里烟雾缭绕，几个穿吊带裙的女人正给县领导倒酒，雷东宝搂着王县长的肩膀，喊得比音乐还响：“王县长，咱这桑拿房用的是进口设备，水温能精确到一度，比市里的还好！您多带点朋友来照顾生意！”
杨巡没待到散场就走了。坐在车里，看着娱乐城刺眼的灯光，他突然想起刚认识雷东宝的时候，这人穿着打补丁的褂子，蹲在砖窑厂门口啃干馒头，眼里的光比现在的霓虹灯还亮，那是真真切切想干事的光。
没过多久，老陈又打来电话，这次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说不成句：“杨老板，东宝书记……他把村里的征地补偿款都投进期货市场了，说是要买什么‘线材’，说能翻倍……那可是老百姓的救命钱啊！”
杨巡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太清楚期货的厉害了，那东西能让人一夜暴富，更能让人一夜倾家荡产，多少精明人都栽在上面，何况雷东宝这连账本都算不清的。“他懂期货吗？知道什么是保证金吗？知道啥叫爆仓吗？”
“啥都不知道！就听一个温州人说的，那人说保证能赚钱，拍着胸脯打包票。”老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现在账上只剩几万块了，下个月的退休金都发不出来……村里的老人都快闹翻天了。”
杨巡当天就驱车去了小雷家。村委会办公室里，雷东宝正对着电话咆哮，摔得听筒都变了形：“你们他娘的是不是骗子！说好的涨呢？怎么跌成这样了！我跟你们没完！”
看见杨巡进来，他像是见了救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肉里：“杨巡，你来得正好！快，借我两百万，等这波涨上去，我立马还你，还带你分点！咱们兄弟有钱一起赚！”
“雷书记，你醒醒吧！”杨巡甩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期货那不是你玩的！就是个坑！赶紧平仓，能捞回多少是多少，别再做梦了！”
“平仓？那我之前投的钱不就全亏了？那可是好几百万！”雷东宝的眼睛红得像要出血，像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我不信它不涨！那温州人说了，这是暂时调整，马上就反弹！肯定能反弹！”
“那温州人早就跑了！”杨巡把一份报纸拍在他面前，社会版上赫然印着那“温州人”的照片，标题是“特大期货诈骗团伙落网”，“你被人骗了！还蒙在鼓里呢！”
雷东宝愣了半晌，突然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敢骗我……”他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往地上砸，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我雷东宝这辈子没输过！小杨，你再借我点，就一点，我肯定能翻本！我一定能！”
杨巡看着他疯魔的样子，心里又气又疼，气他的糊涂，疼他的执迷不悟：“我可以帮你，但你得答应我，停掉造纸厂和娱乐城的项目，把剩下的钱用来发退休金，保住砖窑厂和铜厂这两个实在的营生，别到最后啥都没了。”
“不行！”雷东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炸毛，“那些都是我的心血！我还要靠它们带领小雷家发家致富呢！你不借就算了，别在这说风凉话！”
“发家致富？”杨巡指着窗外，声音也拔高了，“你看看现在的小雷家，工厂停工，老人领不到退休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这就是你要的致富？是把大家往火坑里带！”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火气，“我最后问你一句，借不借？按我说的办，我就借！”
雷东宝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眼里全是挣扎，突然一拳砸在自己脸上，血顺着嘴角流下来，看着挺吓人：“我借！但我告诉你杨巡，我雷东宝不会就这么完了！我还能起来！”
杨巡最终还是借了一百万，但他没首接给雷东宝，而是让老陈存起来，专款专用发退休金和工资，生怕再被雷东宝拿去填期货的窟窿。可这一百万对于窟窿巨大的小雷家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填不满。
三个月后，雷东宝的期货账户彻底爆仓，亏得一干二净，连裤衩都快赔掉了。信用社的人天天上门催债，带着人堵在村委会门口；娱乐城因为涉黄被查封，大门上贴了封条；造纸厂刚打了地基就成了烂尾楼，荒草丛生。愤怒的村民围堵了村委会，把雷东宝从办公室里拖出来，唾沫星子啐了他一脸，骂声不绝。
“骗子！还我们的血汗钱！”
“把他送公安局去！不能就这么算了！”
“砸了他的宝马车！让他神气！”
混乱中，雷东宝的胳膊被打折了，眼镜也被踩碎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看着眼前一张张愤怒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些人，当年都是跟着他喊“东宝书记万岁”的啊，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杨巡接到消息赶过去时，雷东宝正蹲在砖窑厂的废墟上，像头斗败的公牛，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烧砖的窑洞，那里面曾经燃起过小雷家最旺的希望。
“跟我走吧。”杨巡递给他一件外套，想给他披上，“先去上海养伤，剩下的事，慢慢想办法，总会有出路的。”
雷东宝没接外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几乎听不清：“我不走。这是我的地方，生是小雷家的人，死也死在这儿。”他突然抓住杨巡的手，那只手粗糙有力，此刻却抖得厉害，眼里第一次露出恐惧，像个迷路的孩子，“小杨，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就是想让小雷家过上好日子，咋就变成这样了呢？我想不通……”
杨巡别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里堵得难受。他想起宋运辉说过的话：“雷东宝的敢闯敢拼能打天下，但守天下，得靠脑子，不是靠胆子。光有冲劲没用，得懂进退，知取舍。”
那天晚上，雷东宝被警察带走了。据说他没反抗，乖乖地戴上了手铐，路过村委会大楼时，还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小雷家集团总公司”的铜牌，镀金的边角在月光下闪着凄凉的光，像个巨大的讽刺。
杨巡站在村口，看着警车消失在夜色里，心里五味杂陈。风吹过空荡荡的娱乐城，卷着几张废纸，像在为这场疯狂的落幕送行，呜呜咽咽的，挺瘆人。他知道，雷东宝的时代，彻底结束了。而小雷家的未来，还不知道在哪里，一片迷茫。
回上海的路上，寻建祥在副驾驶座上叹气，一脸惋惜：“真没想到雷书记会落到这步田地，当年多威风啊，说一不二的。”
杨巡没说话，只是把车里的音乐调大了些。宋运辉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做企业就像种庄稼，得一步一步来，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急不得。要是拔苗助长，到头来只会颗粒无收，白忙活一场。”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路灯，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仅要把自己的事业做好，或许，还得想办法，帮小雷家，也帮雷东宝，留条后路。毕竟，那片土地上，有他们共同的青春和汗水，不能就这么荒废了。
车过黄浦江大桥时，杨巡给宋运辉打了个电话：“宋厂，小雷家的事，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老陈给我打过电话。”宋运辉的声音很沉，透着惋惜，“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把他们的铜厂盘下来，改成电器配件车间，给我的连锁店供货。”杨巡望着江面上的货轮，语气很坚定，“至少，能让那些工人有口饭吃，不至于流离失所。”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宋运辉的声音：“需要技术支持，随时找我。东海厂这边，能帮的一定帮。”
挂了电话，杨巡握紧了方向盘。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也很难，但他必须走下去。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在时代浪潮中跌跌撞撞的人，比如雷东宝，比如小雷家的乡亲们。他们或许犯了错，但曾经的努力和付出，不该被全盘否定。
夜风吹进车窗，带着江水的潮气。杨巡踩下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奔向灯火通明的城市。他的心里，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真正的强大，不是跑得有多快，而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看看方向。雷东宝用他的失败，给了他最深刻的一课，这学费，太沉重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T3HF/)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